你不爱我的那些年 全文免费阅读 主角叫夏云初 许黎川
2025-03-21 18:57:58
十二魂(作者:叶笑)
那一日,他来找我。
彼时苗疆的雨正下得缠绵,我在竹屋里拨着琵琶,声音凄凄惨惨,惊得周边连蚂蚁都连滚带跑学着蚂蚱的模样往更远的地方蹦达。那人在我的魔音之下,却是一脸平静的走近了我,白袍墨发,额间点了一朵血色蛇纹,目光如那一池死水,波澜不惊。。
他身后跟着一个姑娘,脑袋上呆了一顶大帽,帽周边垂了及膝的白纱,将整个人藏了个严严实实。我不免多瞟了几眼,私心里觉着这一定是一个绝世美人。
“我来找你,帮我找一个人。”他开口,声音清冷,便如同他人一般。我瞟了他一眼,继续低头拨弄我的琵琶:“天命师不接寻人案,您好走不送。”
“她三年前来找过你。”他继续陈述,目光锐利,我拨弄琴弦的动作微微一愣,终于是抬起头来,问他:“你找谁?”。
“我的弟子,”他开口,声音里终于有了波澜,压抑着某种炽热而强烈的情绪,唤出那个名字:“苏白。”。
【2】
苏白这个人我记得,而且印象深刻。
她是我第一个客人,也是唯一一个我没有完成她提出的要求的客人。
我遇到她是在三年前,那时大越和南诏正在交战,我跟着师父——大越最强的天命师在战场上实习。当日白天,我因为用石子判断风向为上下风而被师父逐出师门,于是夜里迫不得已在里帐营不远处烤地瓜以免饿死。
而苏白就是在那时出现的。当我把地瓜烤熟的片刻,她突然从树上落了下来,然后蹲在我面前,伸出一只雪白的手说:“给我一个。”
我为人热情善良,于是两眼直勾勾看着她身后有两人合抱粗的巨蟒,接着给了她一个地瓜。然后我们两就面对面坐着吃地瓜,等吃完了,她递给我一个装着水的竹筒,满脸好奇的问道:“我听说你是天命师的徒弟,你是不是也会成为天命师?”
“你要干什么?”我有些奇怪。她低头用树枝去拨弄还在燃着的火堆,弯眉笑了起来:“我想在我死后,有一个梦。”
“怎么回事?”我八卦的离她近了些,她没在意,继续拨弄着火堆道:“我是个蛊师,但是是个汉人。”。
“我叫苏白。”
【3】
苏白,这是一个大越上上下下都知道的名字。
这并不是因为她本身多么优秀,而是因为,她是那个在大越仿佛神话一般的家族里唯一的血脉。
十年前,洛阳城破之时,苏氏百年名门,男子皆埋骨于洛阳城外,女子自缢于苏府之中,唯一只有这个叫苏白的小女儿不知所踪。苏家部下在四处寻找了她寻找了十年,告示如今仍旧还挂在墙头,闹得大越无人不知她苏白的名字。
而十年后,她突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,轻描淡写的告诉我,她叫苏白。
于是作为一个打小默默无闻的小老百姓的我,在听到她名字的瞬间,被地瓜噎住了……
她看着我满脸被惊吓到的表情笑得无声,接着道:“那时候,我去了南诏,所以我不知道有人在找我。然而等我知道的时候,我已经回不来了。”
她无法回来。
因为她在那里,爱上了一个人。
那个人就是将十二岁的她从那战火纷飞的洛阳城带到南诏的男子,南诏蛊王,仿佛神一般的存在的人,月赤。
大概每个听到他的称号的人都会想象,这一定是一个冷漠自私充满邪气的男子。
然而对于苏白来说,他不是。
他教她蛊术,教她如何强大,会在她病重的时候为她熬药,会在她哭泣的时候为她默默抹去眼泪。。
他曾对十二岁的苏白说:“苏白,我给你一个家。”
于是苏白就当真以为,他会给她一个家。然后她就那么死心塌地的跟着他,并在这个过程里,日积月累的,爱上他。。
“我一直仰望着他。”
苏白看着火堆说:“我每天都在不停的学习着关于各种毒虫的知识,背诵着各种蛊虫的做法。当别人都睡觉的时候,我还在点灯看书;当别人都醒来时,我早就已经入山捉虫。”
她还打听着月赤的喜好,观察着他的习惯。
她知道不喜欢别人说“因为……所以……”,于是她每次犯错都不辩解;他不喜欢有多余的声音,所以她从不佩戴任何首饰;他不喜欢自己房间出现任何灰尘,所以每一次去见他,她都会提前沐浴更衣,然后赤足踏入他的宫殿。
十年的兢兢业业,最后,他却是对她说:“苏白,你有杂念。有杂念的人,成不了一个好的蛊师。”
“然后,他收了另外一个弟子。她叫阿莱。”
“她是南诏公主,有着一副天生的好嗓子。你知道么,每次她唱歌的时候,师父就会笑。那笑容又温暖又美好,却从来吝惜给我。我那么努力,每次都是拼着性命去练出一只蛊来讨他欢心,而她什么都不用做,只需要唱唱歌,采采花,就能得到师父的笑容。”
她说着,眼里便含了泪。我默默无语,只能假装淡定的编织着红绳。她抬着袖子擦眼泪,好像一个委屈了许久的小孩子,继续道:“然后师父就和我说,他不需要我了。他让我自己去修炼,当一个好的蛊师。”
那是个白雪皑皑的明月夜,她跪在他房门前,一直哭求着他。然而男子却是不闻不问,假装她不存在。
她一直哭到声竭嘶哑,直到最后,却是阿莱将她扶起来。
阿莱同她说:“苏白,你知道么,人因为有用而存在,只要你对南诏有用,师父就不会舍弃你。”。
然后她说:“苏白,你去战场,做一个有用的人,南诏会成为你的国,你的家。”
“然后你就来了?”我有些惊讶。她沉默不语,许久,终于是点了点头,她抬头看着夜空上闪烁的星辰道:“有时候人的执念会变成毒。每一次从战场上下来,我都会做恶梦,然而每一次我将战报带到蛊王殿,见到他的时候,我又觉得,这是值得的。”
“可是我不知道我能坚持多久。”
她将手捂在心口,慢慢开口道:“我甚至不敢用我的名字,每一次我看到‘苏’这个字,我就觉得我走在一条万劫不复的路途上。每一次我看到他对阿莱的笑容,我就觉得我已经绝望得快要发狂。”
“那么,你想要一个什么梦境呢?”我抬了抬手中的红线:“我已经用你描述的记忆给你织了一场梦,你死后,我会将您引进梦里,你在梦里想做什么?”
“我想见到他,”她轻笑起来,用手捂住眼睛,然后我就看到有泪大颗大颗滚落下来:“然后,和他永远在一起。”。
【4】
这就是她的梦境。
我答应了她,然后她就在天明时分,拿着我最后一个地瓜离开了那里。接着我灰溜溜的回了大越军营,跪在师父门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认错。
师父没有下狠心真把我逐出师门,等他气消后,他又带着我上了战场。
那时,大越正和南诏的主力军厮杀得难解难分,我站在城头,赫然瞧见敌军的先锋部队里,混了一条巨大的白蟒,那蟒蛇蛇头上正站着一个黑袍女子,她墨发三千在风中张扬,手腕变幻间,便有无数蛊虫从她衣袖间洒出,袭向大军。
我瞧她瞧得不太真切,只看到那些士兵如同潮水一般向她涌去。而她身后的南诏大军却是动也不动,冷眼瞧着她和她的士兵逐渐被人流所淹没。
接着我就看到我旁边有个年轻的小将猛的拉开弓,大喊了一声:“苏白!”
那少女蓦地抬头,便就是那瞬间的迟疑,羽箭猛地破空而出,贯穿了她的肩头!
小将在我旁边大笑起来,我扭头看他,却见他竟是笑出了泪来。他站在城头,厉声问她:“苏白,你可对得起苏家满门烈士,百年忠名?!”
“苏白,你可对得起我等将士七年搜索等待?!以为你苏家将门,终有一后。”
“苏白,你可知洛阳城外,你父兄埋骨之处,青草已是齐腰!”
说这话的片刻,无数蛊师的蛊虫向那少年将军疾飞而去。少年将军终是不堪忍受,从那城郭之上纵身而下。。
师父赶忙将我往后一拉,把我好好护住,我从余缝里看见苏白御蛇慌张的冲到城楼下,抱起了那小将。。
我不知他说了什么,只看见苏白用黑色的衣袖一直不停擦着那小将口中吐出的鲜血,大声大声的哭出来。。
我从未见有人能哭得这样伤心,伤心得我让我时至今日都难以忘怀。师父看我难过,便将我从城楼拖了下去,于是苏白留给我最后印象,就是在那战火纷飞的战场,她抱着一个男人,哭得撕心裂肺。
后来我听说,她受了重伤,但却是一人一蛇杀出了重围。
彼时拦截她的不止是大越的军队,连南诏的军队都对她射出了箭。于是她便带着那满身的伤,再无踪影。。
一年后,我挂牌成为天命师,按约来履行我的职责。
可我没能找到她。
于是我一面接着其他人的生意,一面往南方走,直到那个约定的三年后的今日,我终于来到南诏。。
我果然不虚此行,来此不过三日,就见到了月赤。
【5】
我坐在桌前,断断续续说着我同苏白之间那唯一的交集。
月赤坐在我对面,面色沉静如水,波澜不惊。只是在听到我说她在城楼下哭得伤怀时,他猛地颤了一下。
而后我同他说:“我为她织过一个梦,但你若真想找她,我可以将这个梦送给你。我将它变成过去,我们回过去去找,总能找到她。”
“你想要什么?”
他抬头问我,我想了想,终究是什么都没要,只问了他一句:“你爱过她么?”
他微微垂了眼,遮住他眼里的情绪,过了许久,他终于慢慢回答:“从她三年前消失后,我就一直在找她。阿莱告诉我,她因为违抗了我的命令逃了,她恨我,恨到从此宁死不见。”
“可是,”他顿了顿,言语间依旧是平淡,却带了一丝得意:“我不信。”
“你凭什么不信呢?”我被他这样毫无理由的自信凭空激出了一些怒意,不由得赌气道:“要我师父是你这个样子,我一定是跑得远远的,宁死不见。”
“你和她不一样。”听我的话,他却是微微弯了嘴角,笑容里忍不住带了些暖意:“我的世界里只有她,看着她长大,看了那么十几年。这世上,再不会有人比我更明白她的性子了。”
“她爱我,便就是算死,都要死在我的身边。”
他说得笃定,我被他气得咬牙切齿,暗暗为苏白不值。但我忍了下来,最后只是翻了个白眼道:“晚上入梦。”
“好。”他点了点头,毫无迟疑。
当天夜里,我便布置了一下,然后让月赤带来那个女子——他最强的蛊虫“绝杀”守护在门外。
接着我让他躺下,用那些红线缠绕了他周身,再用另一头缠上我的。然后我们各自睡在一张床上竹榻上,接着闭上了眼睛。
过了不久,我便瞧见面前有一道光亮,我顺着走过去,便就看见月赤早已在那里等我。我一踏入他所站那土地,立刻便听见周边有战马和兵士的嘶吼声。我吓得一哆嗦,赶忙问他:“这里是哪里?!”
月赤不说话,死死盯着一个地方。
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,接着便看到了苏白。
那是我最后见她那日,城门下,抱着那个小将哭得撕心裂肺的苏白。
她正哭得厉害,我和月赤便默默靠近了过去。在这里,我和他都是魂魄,别人看不见我们,我们也碰不到别人。我和月赤站在他们两旁边,接着就听着那小将和苏白说:“苏小姐,我们,一直……一直在找你。奸相,恨苏将军……想,想杀你。但苏府余将,此战……皆战死……”
说着,少年严重露出悲哀而又怜悯的神色,他说:“苏白,你……回不去了……”
苏白愣在了那里,那瞬间,有羽箭的声音破空而来,苏白猛地反应过来,迅速将手中蛊虫一撒,让那些飞虫阻住箭势,接着抱着那小将就地一滚,跃上了蛇身,急速御蛇而去。
她做这一切速度太快,要不是月赤一直死死拉着我跟着她,她恐怕是又要消失在我面前。
她一路狂奔,终于在一个山头甩掉了追兵。她在那里喘息,然而没有片刻,便就有一队人马从周边走了出来。那些人都穿着南诏国的服饰,苏白看着他们,喘息着怒问:“方才为何不接应我?”
“战争要结束了。”对方却是莫名其妙回了这么一句。苏白微微一愣,接着却又听对方道:“你这汉人哪会真的来帮我们南诏?阿莱公主都告诉我们了,你其实只是想勾引蛊王,以图日后彻底毁了南诏。”
说着,对方便抽出刀,慢慢向她走来。苏白却是微笑起来,笑着抱紧了旁边人的尸体问:“你们居然是这么想的?”。
说着,她便大笑起来:“我为南诏出生入死,为南诏杀我国人,到最后,你们居然是这么想的?”。
说罢,她猛地将蛊虫从袖中射出,御蛇开道,急忙突围而去。箭雨从她身后疾射而出,扎满了她的后背。她猛地吐出一口血来,却是一手死死抱紧了蛇身,一手环住了那具从战场上抱回来的尸体,将脸贴到那尸体的脸上道:“苏三,我不信你说的话。”。
“苏三,哪怕大越我回不去,哪怕南诏百姓视我为奸细,但是,我还有家。”
“苏三,师父说过,他会给我一个家,我信他。”
话刚完,那泪就落到了苏三冰冷的面容上,从他的脸颊混着血流了下来。
我忍不住瞧了一眼旁边的月赤,问他:“你那时候做了什么?”
他不说话,只是带着我,紧跟着苏白。
那月光甚好,让我看清了他的眼,仍如古井死水,波澜不惊。
【6】
苏白不眠不休跑了三天。
三天后,她将苏三的尸体埋在了一个满是山茶花的地方,接着秘密潜入了蛊王殿。
她刚一入内,便看到了侯在那里的阿莱。
阿莱还是一贯笑嘻嘻的模样,穿着美丽的华服,带着叮叮当当的佩饰,拍手道:“啊,苏白,你终于回来啦?”。
苏白静静瞧着她,一双眼锐利如鹰。我看她的手一直在颤抖,似乎在强忍着什么。她慢慢问阿莱:“为什么?”。
“什么为什么?”阿莱一脸天真。苏白继续道:“我不会对南诏起反心的,你知道。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阿莱蓦地冷下脸色来,满脸嘲讽道:“我从来不信你们这些狡诈的汉人。尤其是那个从来不出叛徒的苏家。不止我,南诏没有任何人会信你,就算是月赤大人,也是这样。”
“你想勾引月赤大人,我们当然将计就计利用你。大家谁的开始都不干净,你何必装成一副受伤的姿态来?”。
阿莱高傲的扬起头,满眼鄙视道:“你还以为月赤大人有多喜欢你么?都从战场上跑了,还敢回来?我告诉你吧,月赤大人马上就要把你送人了!”
“送……送人?”苏白猛地惨白了脸,颤着唇道:“我不信……师父不会这样……”
“还记得你父亲的仇家,那个大越丞相么?”阿莱从台阶上走下来,开心道:“他有一只很厉害的蛊虫,有了它,月赤大人就可以练成所有蛊王都想练的‘绝杀蛊’了呢。那个丞相说要用你来换,月赤大人都答应了呢。”
“我不信……我不信……”苏白反反复复重复着这句话,猛地吼出声来:“师父说给我一个家,师父不会骗我!”。
阿莱不说话,笑得得意,许久,她慢慢开口:“不信,那你自己去问啊?”
说完,阿莱便转身离开。我看了旁边的月赤惨白了脸,颤着身子。我预感有什么不好,果不其然,便瞧见苏白失魂落魄的走到月赤房间门前,然后跪了下去。
她身上还带着伤,却是跪得笔直,南诏秋日缠绵的细雨落在她身上,晕开一朵又一朵血色的花来。。
她跪了许久,久到当我以为她便就是将这样永远跪下去的时候,她忽的开口,唤了里面的人:“师父。”。
那已是夜了。
那人的影子倒映在窗上,她就那么仰着头,痴迷的望着。里面的人没开门,继续翻着书页,点了点头:“嗯,你回来了。”。
说着,他似乎是又换了一本书,继续道:“回来就好,收拾一下,明日去大越吧。”
“去……做什么?”
她似乎呼吸有些不顺,却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气息,只是惨白了脸色,压抑着哭腔。对方丝毫没有察觉,声音平淡,无起伏,无波澜。
他说:“去换绝杀。”
那瞬间,苏白身子仿佛终于是撑到了极点,猛地瘫软了下去。
她在他门外哭出声来,一声一声,仿佛铁锤一般,锤凿在人心上。
然而里面的人不闻不问,外面的人痛断肝肠。
我看见我旁边的月赤慢慢走了过去,他蹲下身,对着那哭着的少女伸出手来,努力的抹着她脸上的眼泪。
然而他不能触碰到她,只能一次一次,任她的眼泪滚落下来。
我莫名其妙想起苏白的话。
她说,他会替她擦眼泪,告诉她,哭完了,他带她回家。说这话的时候,苏白笑得很温柔。彼时我一直无法想象那个传说中忘情绝爱的蛊王为人擦眼泪的模样,此刻见到了,却觉得莫名的心酸。
他一直在重复着那个熟悉的动作,耐心的,一遍又一遍。即使他无法触碰她,他却还是仿佛她能看到他一般,慢慢说着温柔的话语:“阿白乖,哭完了,师父带你回家。”
那些话没有对苏白起任何安慰作用。毕竟她无法听见。我们还是等过了许久,才终于看到苏白止住了哭势。然后她又在那雨里呆坐了甚久,终于慢慢站了起来。
那时,房门内的人似乎已经歇下,再无灯光透出来。
她看着那房屋轻声而笑,慢慢道:“我知道,师父,苏白在你心中从来什么都不是,也什么都不算。”
“然而,师父,”她跪下来,深深叩首:“师父在苏白心中,却已是苏白的一生。”
说着,她便含着泪,清了嗓子,唱了一曲大越的曲子。
她没有阿莱那样的好嗓子,却唱了一支透人心骨的好曲子。
她唱:“玲珑骰子安红豆,入骨相思,知不知。”
【7】
苏白在天明前离开了月赤的房前。我和月赤就继续跟着。月赤终于打破了先前那一番淡定,目光一直凝在苏白身上,满眼痛楚。
他同我说:“那天她走后,再没回来。”
他又说:“其实我没想真的拿她换绝杀。我是想送她过去,把那个老狐狸引出来。蛊虫一到手,我就立刻把他当场击杀。”
“可是,她不信我。”他呼吸微微一乱:“她以为我真要将她送人,便悄悄跑了。”
我不说话,听着他少有的言语,看着前方走得踉跄的苏白,知道不久之后,这段回忆,约莫就要结束了。
因为不久之后,我们便该知道她去了哪里。
她走了没多久就停下了。
她前方是一道巨大的木门,她停在那门前,仰起头,看着那金字牌匾“万蛊池”。
月赤同我并排站着,远远看着她。他混身都在颤抖,似乎是已经预见什么事的发生。
然后,在苏白抬起手推开那道门的片刻,月赤终于是控制不住,仿佛箭一般猛地冲了过去,大声喊着苏白的名字:“阿白!!不要!!”
我不知道月赤为什么这么激动,只能跟着进了这大殿的两人跑了进去。等我跑进去后,便看到月赤在苏白旁边,一遍一遍尝试着阻止苏白。而苏白却是带着那满脸决绝,走到了万蛊池边上。
苏白望着那万蛊池落泪,却是含了笑,慢慢开口:“师父。”
“不要……不要……”月赤在她旁边,努力去拉她的手,一遍又一遍的重复。
而苏白看不见他,这早已是发生了的过去,苏白说话,不过是自言自语罢了。
“师父,你要我当一个好的蛊师,我便当一个好的蛊师。”
“你让我抛弃过往,一心为南诏,我就为南诏。”
“现在你要绝杀……”说着,她便低下头,看着那万蛊池里一池的毒虫蛇蚁,似乎下了某种决心道:“我便给你绝杀。我不会去大越,可是我可以为你,当一只最好的蛊虫。”
“可是师父,”说着,她竟是笑了起来:“你说我这一生是不是太可悲了些。我也想好好活着,可时至今日,除了去这万蛊池,我竟然想不到,比这更好的归宿了。”
“我的家,早没了;我的国,早亡了。爱我的人,被我在无知的时候杀了;我爱的人,却要拿我去换一只蛊虫。你说给我一个家,却只是给我了一场从头到尾的心伤。”
“可我不恨你。”她往前走了一步,含了笑:“哪怕你从不知人心的可贵,可是,我却还是想与你……永世相随。”。
说完,她猛地就从那万蛊池边跃了下去。
月赤静静站在原地,看着她跃下的身影,呆呆流出泪来。
然而我知道,这事儿还没完。我赶紧上前两步,抓着已经完全崩溃的月赤跟着她跳了下去。
【8】
跳下去后,我立刻后悔了自己的决定。
我知道这是个蛊池,我也知道自己是魂魄,里面的东西根本无法伤害我。但是看那密密麻麻的毒虫蛇蚁环绕在周围,即使是魂魄,我压力也很大。
我压力都这么大,可想而知,是以血肉之躯入池的苏白有多痛苦了。
她带着满身的伤同这些蛊虫厮杀着,一次又一次。
我看着那些毒虫蛇蚁啃咬她,将她吃得露出了那肌肤下的深深白骨。她用袖中的匕首,努力的将它们驱赶过去。。
不久后,她神智开始不清楚,开始吃这些蛊虫,甚至使出了一些蛊虫的招数。
这些过程太血腥,我都不忍心看。而月赤却是眼睛眨都不眨,一直死死看着这一切的发生,含着笑,带着泪。。
中间似乎有人来过,他们两个都没注意,只有我仰头瞟了一眼,却看到是阿莱。
她探头探脑在蛊池边看了看,接着冷笑出声来:“居然到这儿来了。你想当绝杀蛊就当吧,这种勇气,我怎么好意思不成全。”
说完,她便转身离开。
我当时也不在意,不知道她打什么算盘,等看得累了,便找了个角落歇息,迷迷糊糊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,等我清醒过来时,便看到蛊池里所以的蛊虫已经不见了。而苏白也早已是除了人形根本看不出原先的模样。
她蜷缩在一个角落,似乎是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。她的匕首一直不停的动着,月赤颓然陪在她旁边,用手轻轻环着她。
我小心翼翼走过去,却是看着她一遍一遍,用匕首在地上刻下了“月赤”两个字。
我依稀之间听着她在不停的喃喃:“不能忘,不能忘。”
我有些疑惑,接着便听到月赤沙哑的声音道:“蛊虫是没有记忆的。她会慢慢忘记一切。”
可是她不是一只单纯的蛊虫。
她不愿意忘,不能忘。
于是她一遍一遍在地上,墙壁上,刻下了那个叫月赤的名字。
一遍一遍提醒她与他的过往。
然而那记忆被腐蚀得太厉害。哪怕她密密麻麻刻满了万蛊池所有的壁面,哪怕那名字甚至被她刻到了她所露出森森白骨里。。
可是那一天早上醒来,她却仍旧发现,她除了这个名字,已经什么都无法记住。
她抱着头痛苦的大哭起来,即使她甚至不知道她在哭什么,却依旧是一遍一遍重复着那个名字:“月赤,月赤。”。
这呼喊仿佛是那最后一根稻草,猛地压到了月赤身上。月赤抱着她,终于崩溃般大声的哭了出来。。
他将头埋在她无法触碰的颈间,眼泪眼泪大滴大滴落了下来,沙哑着声音唤着她的名字:“苏白……苏白……”。
可是对方无法回应他。
在他沙哑的呼唤以及崩溃的哭声中,苏白最后呼唤着他名字的声音,也变成了蛇一般的“嘶嘶”声。。
再无眼泪,再无悲苦。
我作为唯一清醒的人,静静站在他们周边守着他们,没多久,就听到上方有开门的声音。
阿莱那特有清丽的嗓子传来,骄傲道:“月赤大人,就算苏白怕死跑了,不肯为你去换绝杀,但我还是想出办法为你把绝杀蛊练了出来。我找了一个武艺高强的中原人当蛊虫呢,她真的很厉害,把蛊池里的蛊虫都杀尽了呢。”
“这是邪术,你不该这样做。”月赤的声音随着脚步声传来,言语间有了一丝不快。阿莱似乎是有些委屈:“你没有绝杀,大家都在怀疑你蛊术的能力呢。阿莱不想让别人总是质疑你啊。”
“苏白找到了么?”似乎是不想再争论,月赤强硬的转移话题。阿莱似乎更不开心了,语气更恶劣道:“月赤大人,这种叛徒,你找她做什么?她跑了就跑了吧。”
说话间他们越来越近,终于是停在了那万蛊池边。
月赤低下头来,静静注视着蛊池里的苏白,而苏白则仰起头看他,从门口透来灼目的光亮在那白衣男子的身后,然而那双蛇眼里,却再无一次悸动,只余满眼迷茫。
她终是不再记得他,而明明就在他眼前,他却也无法认出她。
站在上方的月赤平静的盯着这早已看不出原样的苏白,满脸清冷道:“我会去找她,千山万水,费尽一生,我都会找到她。”
我想,这真是一个天大的玩笑。
而这个玩笑,果不其然,笑煞了月赤。
他在我身后大笑起来,眼睁睁瞧着苏白被当初的月赤带到蛊池边上,然后跪在当初的月赤面前,听他说:“自此以后,汝为吾绝杀之蛊,不叛不离,生死相依。”
我是听说过的,当一个蛊师认定了他最强的蛊虫后,便会将那蛊虫的命数和他相联系。从此他生蛊生,他死蛊死,不离不弃,生死相依。
他们终究是在一起,却是以这样的方式,真是荒唐。
面对这份荒唐,终于明白一切的月赤就只是笑,那笑声悲怆,直至声嘶力竭仍不肯休。我一直站在旁边等着,许久许久。直到他猛地咳出一口血来,倒在了地上。
【9】
我终于是将崩溃了的月赤从那过去幻境的带了出来。
他醒后便就神色呆泄的看着我的竹屋。我叹息着想要安慰他,却发现我竟是什么都说不出来。
而他在那痴愣许久后,却是忽的扬起了笑容。
那笑容温和而灿烂,却是让我觉得心上猛地一颤。
我看他慢慢站起来,走了出去,而后停在了他带来那个女子面前,温和的问了句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那女子发出蛇一般“嘶嘶”的声音,不知是在说什么。月赤微笑起来,却是伸出手来,仿佛抹开对方眼泪一般擦过对方的脸颊,温和了声道:“既然是苏家儿女,那能这么容易哭呢?”
说着,他便伸出手,拉着对方的手道:“苏白,跟我走吧,我给你一个家。”
那女子说不出话,只能是嘶嘶的发声。而他……却是恍若未闻一般,沉浸在自己世界里,带着她翩然远去。。
那温柔的笑容,便就如当年洛阳深秋时节,细雨纷飞时,他们的初见。
他说:“苏白,跟我走吧,我给你一个家。”
她一抬头,一落泪,自此,便就是一生的劫数。
我坐直了身子,抬手拨弄怀中的琵琶。
那声音期期艾艾,我竟是想起那夜星月下,那个同我抢地瓜的姑娘。她同我求了一个梦,我想,我今日,亦是算圆了她这个梦。。
“玲珑骰子安红豆,”我不知怎的,却是觉得眼中有些酸痛,只能笑弯了眉眼,继续唱:“入骨相思,如蛊相思。”
第一章 华戏——子魂
【壹蚀骨】
【1】
那是大雪之夜,雪色掩了整个盛京,使盛京呈现出一片纯白之色,对应衬得那夜色深沉得可怕。
我跟在侍从身后,一路畅通无阻的走进了将军府的内院。
此刻已是夜深了,将军府却仍旧灯火通明,内院里每隔两步便立着一个侍女,大半夜仍旧睁大着眼睛,精神抖擞地盯着我这个唯一的外人。
在众多目光注视下,我恍恍惚惚跟随侍从走进了一件华丽的卧室,侍从对我微微欠身告退,随后便关上门走了出去。
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,我不由得有些紧张,解开了身上的袍子后,我走进内室。
内室比外间更加暖和,碳盆多放了好几个,一个蓝衣女子盖着棉被卧坐在前方的软塌上,手握着一卷泛黄的书卷,对我盈盈而笑。她的笑容清浅而温柔,带着官家女子特有的矜持和贵气。我不由得摸了摸鼻头,走上前行礼:“谢夫人。”
听到我的称呼,她微微愣了愣,片刻后,便又笑了起来:“萧颜。”
“嗯?”我有些不解,她对我摇着头笑:“不是谢夫人,我叫萧颜。”
“呃……”不知主顾有这样的习惯,我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头。她却是不在意的笑笑,将手上书卷放到一边道:“这次我请你来,是想请你给我一味药。”
“什么药?”
“忘忧。”她抬起头来,如水的目光落到墙上一把残破的长枪之上,坚定而决绝的开口:“我想忘了一个人,让我伤心的人。”
【2】
我是一个药师。我擅长利用阴阳之术,做出各种奇异的药品。忘忧是我最常做的药,它可以针对性的忘掉某个人,某些事,然而前提是对方必须告诉我这些人,这些事。我将这些人的故事和情谊记录下来存放药丸之中,她吃下之后,药丸会寻找她记忆中相同的片段,然后将这些记忆片段吸收之后,自动溶解。
我和她解释过后,她沉默着点了点头,而后让人给我上了茶和点心水果,加了炭火,换了蜡烛,摆足了秉烛夜谈的模样,方才慢慢开口:“你应知道,我是大宣国丞相的女儿萧颜,我的丈夫,是大宣最英武的将军,谢欢。
说起谢欢,那便是大宣国的骄傲。
十四随军,十七封将,二十三岁率军击败蒙匈大军,使边境从此得以安宁,成为大宣国不二战神。
然而,关于他的传闻,最多的却不是这些,而是一段风月往事。
说是当年战场上,十六岁的谢欢曾经救下一个武艺高强的姑娘。那个姑娘叫姜言,是一个武将的女儿,有得一张好容貌,耍得一手好枪法,她父亲去世,她便为父报仇顶替哥哥上了战场。
红粉佳人,兵戈热血,于是在他救下她,让她成为他的副将后,他们相爱了。
然而六年后,与蒙匈族最后一战中,姜言却为救谢欢中箭而死,而重伤中的谢欢被不知如何来到战场的丞相之女萧颜所救。
那的确是大宣国赢得最漂亮的一场战役,谢欢却在那场战役中失去了最爱的人。
他将她的尸体带回姜言的故乡青阳,又在那里与姜言举行了冥婚,并发下誓言,此生不会再娶她人。然而不久后,天子一封赐婚书便颁了下来,将救他于危难之间的萧颜赐予他为正妻。
谢欢拒不领命,在宫门外跪了三天。
三日后,一场夜雨倾盆而下,贵女萧颜撑了一把紫竹伞翩然而来,为他撑了一夜的伞。隔日,谢欢便领旨谢恩,三月后,迎娶萧颜进门。
新婚宴上,拜堂之时,谢欢却当着众人的面将姜言的牌位立在大厅中央,要求萧颜在姜言面前叩首拜祭。
他冷笑着同她说:“你要嫁进来,我便娶你,然而你须知,这谢府的正妻从来都只是姜言。哪怕她死了,哪怕你活着,但只要你还在谢府,你都得对她日日问安叩拜,你可明白?”
站在大厅中的萧颜不说话,只是双膝一弯,便跪在了那灵牌面前。
隔日,风风雨雨便传遍了大宣。
有人不耻于萧颜仗着权势逼婚,有人愤怒于谢欢欺人太甚。谢欢和姜言的故事则被编成了折子戏,在大江南北上演。折子戏里永远只演到谢欢和姜言一同击退蒙匈族之处,无所谓开始,亦没有结局。
我常去看那段折子戏,对谢欢和姜言的故事知道得十分清楚,至于萧颜,除了她救过谢欢以及她是丞相最宠爱的女儿这两点之外,我还真心不太清楚。
萧颜的话说得慢,她先从自己的身份说起:“我爹爹是当朝文官之首,但是我却从小是个喜欢舞刀耍剑的,尤其喜爱长枪,只是我身体一向不大好,从来只是个花架子,只能拿些轻巧的玩具练个架势。小的时候,我最大的梦想便是让自己身体好起来,然后习得一身好武艺,征战沙场,成为一个赫赫有名的女将军。”
大宣国国风开放,战场用人更是不拘一格,史上女将军出过好几位,她有这样的愿望,我倒也是能理解的。于是我点点头:“然后呢?”
“后来,十三岁那年,我梦想成真了。”
“啥?”我有些惊讶:“你遇上世外高人?”
“不是……”她微微一笑,把目光投向墙上的长枪,目光里有了些喜悦之意:“我成了姜言。”
“至今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,我只知道,那一夜我睡了下去,等睁眼的时候,我已经成了十三岁的姜言。”
【3】
姜言出身武将之家,从小身强体壮,力大无穷。
萧颜在姜言身体里醒来的时候,正是姜言送父亲尸体归来的哥哥要离开之时。姜言的娘亲哭喊着拉着姜言的哥哥不准他离开:“咱们姜家就剩你一个男丁了,要是你有了什么三长两短,娘和阿言怎么办?”
“可是我不能不去……”姜言哥哥说得为难。萧颜在一旁听懂了几分,从旁边拿过平日姜言训练用的长枪便走了过去,指着姜言哥哥道:“哥,我们打一场,谁赢了谁去。”
那是萧颜以往柔弱的身体从来不能体会的感觉。
二十斤重的长枪握在手中,却是如此轻巧,身体里是用不完的力气,支撑着她,有力而漂亮地耍出那繁杂的百鸟朝凤枪。
于是她代替姜言哥哥上了战场,于是她在战场,遇到了谢欢。
十七岁的谢欢已是少将军,白野之战,谢欢驾马站在高处指挥,身为骑兵姜言跟着众人往前冲去,一个不慎,她被人从马上挑下,滚落至地,同时伤了右臂。利刃从四面八方而来,她左手握住长枪,准备殊死一战。
然而,便就是那刻,少年将军驾马而来。银白的盔甲,墨黑的发,俊美的少年从天而降,一把握住她的肩,往上一提,便就将她拉上了马。
那本就是战争尾声,谢欢加入战局之后,迅速指挥将士结束了战斗。
等战争结束,他仍抱着她,驾着马,悠悠将她带回了军营。
将她从马上抱下来送到军医处时,他对她弯眉而笑:“你的枪法很漂亮,要不,到我身边当个副将吧?”
说完,他便转身离开。十五岁的萧颜捏紧了自己仍沾染着鲜血的长枪,感觉自己心跳得飞快。
她想,她大概是爱上了他。
等伤势痊愈,她成为了他的副将,从此与他并肩作战,年复一年。他从一个少年将军成长为大宣国赫赫有名的战神,而她从一个青涩的小姑娘长成了一个坚韧的女子。
与蒙匈族最后一战的前夜,他带着她到山顶看星星。
那天夜里,星光璀璨,他从怀里忐忑的掏出一根簪子,慢慢地递给了她。
然后他对她微微而笑:“阿言,我们回去就成亲。”
她握着那还带着他身上温度的簪子,静静看着面前人早已不复少年人青涩的容颜,竟是忘了所有过往与奇异,一心以为自己将永远只是这个女将姜言,慢慢点了头。
她说:“阿言,我们回去就成亲。”
“当然,”说到这里,她闭上眼睛,慢慢叹了口气:“如同所有人所知道的那样,我没有回去。”
“那一战太凶险。蒙匈族知道战局已经无法挽回,一心只想杀了他,不惜任何代价,杀了他。”
“他中了蒙匈族特制的毒药,我为他挡了三箭。我死的时候还在想,他的毒怎么办,他会不会等不及解药,会有谁来救他?”
“可是,我来不及想这么多了。”她轻轻一笑,声音里全是苦涩:“我再睁开眼,发现自己睡在了我在丞相府的房间里,我依旧十三岁,依旧是丞相府的大小姐萧颜。”
“我与他……或者说,姜言与他,似乎只是我的黄梁一梦。只是那个梦太真,真的我醒不过来,如此而已。”
【4】
丞相家柔弱的千金和战场女将隔得那么遥远,从十三岁开始,她就想尽了方法谋划着怎么逃出丞相府,奔向战场。
她算着日子,足足六年岁月。这六年里,她参与着家族争夺,宫廷谋划,死守着嫡女之位,从一个单纯的小姑娘长成了心计叵测的女子。
终于,在与蒙匈族最后一战,也就是姜言死去那场战役开战前一个月,她拿着她早已准备好的蒙匈族特制毒药的解药奔赴了战场,然后在六年后,见到他。
那时他昏迷着躺在血泊里,和姜言的尸体死死拉在一起,谁都分不开。她走上去,将解药给服下,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紧了他,痛哭出声来。
她说:“阿欢,我回来了,我终于回来了!”
昏迷的人不说话,拉着姜言的手掌心里,还握着一只发簪。
她一直守着他,哪怕是夜里,她都不曾离开他的帐营。几日后,她父亲终于发现她的下落,震怒之下将她抓回京城。回到京城时,谣言四起,她再无名声可言,父亲无奈之下,只能暗中向宫中请了一道赐婚圣旨。
“那时候其实我还是很开心的,”她看着听故事听得认真的我,微微一笑,笑容温暖又苦涩,仿若她当年的心境:“我听说他将姜言带回了青阳,听说他和姜言冥婚,听说他发誓再不娶妻,当时我竟没想到,这会成我的阻碍。我一心一意想的是,他果然这样喜欢我。”
年少的萧颜日日躲在屋里偷乐着听来的一切,直到谢欢回京。
他抗旨,拒婚,以他所能做的一切来抗拒这门婚事。
她按捺不住,终于在他跪在宫门外第三夜,撑伞而来。
她犹记得,那夜的雨下得极大,带了浓重的寒意,好似要沁入骨髓一般。她有轻微的风湿,这样的雨夜出门,哪怕是穿了厚厚的衣衫,却仍旧会感觉到刺骨的疼。
然而她还是去了,穿了最美丽的衣服,撑着紫竹骨伞,慢慢走到他旁边,为他撑起了一片天地。
当时已是夜深,又逢大雨,没有多少人站在那里。她站到他身后时,只有宫门前几个侍卫观望过来,见他们两人都沉默,看了一会儿便觉无趣,转过了头去。
她陪他站了很久,许久后,她终于忍不住率先开口:“我便是萧颜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对方答得波澜不惊。
“你如何知道?”
“如今除了你,还有哪个女子会这样来见我?”说着,他便转过头来,一脸坚定道:“我不会娶你。”
萧颜看着他,却是淡淡笑了起来,她慢慢蹲下身来,姿态优雅,带着世家女子特有的矜持和高贵,与他的视线平视着。她说:“我说,我就是姜言,你信不信?”
不顾他眼中的嘲弄和嗤笑,她继续认真的说着,抱了满腔欢喜和情谊:“我说,我十三岁魂魄不知为何到了姜言身上,和你度过十七岁到二十三岁时光的,是我,你信不信?”
“你是不是还要说,你是如何认识我?我对你说了什么?一句一句复述给我听?”不等萧颜继续说下去,对方冷笑着开口:“萧颜,你就这样想嫁给我,如此不折手段,让人探听回这些消息,对你来说,也不算大事吧?!”
“你是姜言?”无视女子渐渐变得煞白的表情,谢欢扬起头来,眼中全是厌恶:“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暗地里做过的事儿?你不能和阿言比,如此恶毒肮脏高高在上的你,怎么能和我干净单纯的姜言比?!”
“她在战场上,为国为民,出生入死,立下赫赫战功。她从来不算计人,也不像你这样胁迫他人。你拿什么和她比?如何和她比?!”
“萧颜,”男子冷笑起来,眼中满是厌恶:“你可以算计我,但是,不要再牵扯阿言一丝丝。不然,我不会放过你。”
萧颜不说话了。她静静看着他,她爱了十二年的男子。
她想她总是把事情想得太天真,太简单。
六年过去,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简单的女将姜言,她没有少年时的热血心肠,如何又能指望他再爱上她?
“但我别无出路……”她清咳了两声,声音里有了沙哑之意:“我等了他六年,从我的十三岁到十九岁,费尽心机。我爱他,哪怕爱到绝望,却也无法离开。”
于是十九岁的萧颜只能在那场大雨里苍白着脸对他微笑起来。
然后带着对待敌人时那温婉而冰冷的笑容,慢慢告诉他:“无论你怎么想,可是,如果你不娶我,你信不信,我明日就到大理寺让人彻查姜言的生平?”
“她从军的时候是用的她哥哥的名字对吧?你能让人压下去,我就能让人翻出来。欺君大罪,姜言已经死了,你还要让她死都不得安息?”
看着对面人苍白的脸色,少女慢慢站了起来,再一次问他:“你是娶,还是不娶?”
“你就这样想嫁?”对方笑了起来,亦是站起身来。他墨色的眼里满是怒意,带了她从未见过的恶毒。
他说:“萧颜,你要嫁,我便让你嫁,可是你别后悔!”
“决不后悔。”萧颜挺直了身子,一字一句,掷地有声。然而那夜的雨这样大,风这样凉,明明是她赢了,可是她却感到了刺骨的疼。
一寸一寸疼到骨子里,一点一点疼到心肺。
“但我别无选择,只能如此选择。”她深吸一口气,闭上眼睛,然后有晶莹的泪珠滚烫而下。我沉默的听着,说不出任何言语。
“然后呢?”许久后,我终于再问。
“然后?”她轻笑起来:“我嫁给了他。像传闻一样,进门那天,他便让我向姜言的令牌下跪。”
【5】
她终于是嫁给了他,谋划之内,意料之中。
他羞辱她,让她对着姜言的牌位日日叩首请安,挑剔她做的一切。
她乖顺的做着一切,天长日久,他终究是软化了态度。
毕竟不过是一时激愤,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。
他将她分在别院,自己睡在另一边,每日除了在大堂吃饭的时候,他从来不见她。但她是这样执着,依旧每日为他制衣,为他做饭,为他打理家中大大小小事物,为他暗中操劳着理清人脉。
他是刚刚退下来的武将,无论在战场上多么显赫,回到朝廷,却也不过是文臣手中的棋子。
她暗中为他打理着一切,她知道他知晓,却从来不说什么,只是陆陆续续,有些礼物送到了她房里。
中秋那夜,她亲自下厨房准备了小菜,然后同他一起在庭院里赏月。她终于忍不住同他说:“谢欢,今晚……就到我房里睡吧。”
他从来不准她叫他阿欢,也不准她叫他夫君,她想来想去,也不过只有“谢欢”这样一个称呼是她叫得的。
他愣了愣,虽有一脸正色道:“萧颜,我对不起你,我可以给你一切,唯独这个不行。”
“他给不了我他的心。”萧颜苦笑着摇头:“他愿给我富贵荣华,却唯独给不了心。”
“可我当时这样天真,我固执的以为,只要我这样好的对待他,他终归会爱上我。”
“可后来我终于明白,我错了。”
到姜言祭日的时候,他又去青阳为姜言祭拜。
他们成亲三年,他从未与她同房,每年姜言祭日,他却是风雨无阻的去。
这事儿他做得这样张扬,丞相府那边自然也是有了消息,萧丞相不过这样一个女儿,哪里又容得他这样放肆。
但萧颜一直拦着她父亲,她说:“我很好,他对我很好。”
直到这一次,萧颜病重在家里,谢欢却去了青阳,萧丞相终于是按捺不住,让人挖了姜言的坟,一把火烧尽,尸骨无存。
谢欢从青阳回来的时候,萧颜正发着高烧。
她恍惚觉得自己在做梦,梦里她还是姜言,和谢欢在一起看星星。
谢欢将簪子递给她,然后说,回去后,他们便成亲。
忽而又变成了谢欢回京的时刻,她带着家仆兴奋的登上城楼,满怀欣喜的看着他。
男子驾马走在军队最前方,银白的盔甲,墨色的发,面容清俊,带了军人的锐气。
她站在城楼上看着他,感觉那飞快的心跳。
她不由自觉捂住了心脏,轻念出他的名字:“阿欢……阿欢……”
然而,迎接她的,却是愤怒的吼声以及肩上麻木的痛。
她奋力睁开眼睛,却是看见了极其混乱的场面,谢欢手中拿着一把黑色的长剑,被众多人拉扯着。长剑末端刺在她肩上,晕开了大朵大朵血花。她病得糊涂了,不太能觉得疼,只能静静看着他,而他便像受了重伤的野兽一样,愤怒的吼着什么向她扑来,似乎真的要将她置之死地。
“萧颜,她都已经死了,你何必这样对她!”
“萧颜,我本打算与你好好过,你简直是逼人太甚!”
“萧颜,”他终于是挣脱了众人的束缚,从她肩头拔出剑来,用她从未见过的恶毒的目光看着她,慢慢道:“我真是从未见过你这样恶毒的女子,我也从未这样恨过一个人。”
他握着剑的剑尖犹自滴着她的血。
她沉默的看着,觉得心上空荡荡的疼。
仰首望这四周,这般富丽堂皇,然而她却觉得,比不上塞外的一草一木。
她看着他愤怒的眼,她终于知道,无论她做什么,他却是再也不会爱上她了。
那些压抑许久的悲恸终于爆发出来,她大笑起来,笑出泪来。她说:“这样不是挺好么?你恨我,总比无视我好吧?”
“你要恨我,”她流着泪大笑:“那就恨吧,恨到骨子里,恨到心里,恨得一辈子,都不要忘记我!”
【6】
她终于和他成为陌路。
他再也不回将军府,朝堂上也同萧家多方为难。
他和她整整两年不曾见面,最后一次相见,却是在法光寺大门前。他要去彻查江南赈灾银款贪污案,她为他祈福,而他是为了给姜言捐点香火钱。
他们相遇,擦肩,仿如路人一般分别。
那时她站得笔直,保持着她最后的骄傲与尊严,然而却在他离去的瞬间,终于忍不住回头,然后痛哭出声来。
那日他穿着月白色的袍子,带着白玉高冠,好像一个风流华贵的公子。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,他离去时,肩头犹带着粉色桃花。
她在法光寺哭得声嘶力竭,她想,她终于是忍不住了。
她终归是后悔了,终归是绝望了,终归是……再也无法坚持下去了。
然而她求不得,却也舍不了,姜言也好,萧颜也好,两世的记忆都关于这个男子,深深刻入了她的骨子里。
“后来有人同我说,药师叶安,能制作出让人忘却记忆的灵药。它能消抹我对他所有的爱恋和记忆,让我新生。”她清咳着,断断续续说出这句话来。我上前给她喂了一粒药,舒缓了她的气息后同她道:“你会不会后悔?”
她微微一愣,片刻后,她却是笑了起来:“到时候都忘了,还有什么后不后悔?”
“我不过不想爱了,也不过……不想痛了。我不过想和他两清,从此以后,他过他的日子,我过我的日子……”她轻叹出气来,慢慢道:“如是而已。”
我离开将军府的时候,天已经亮了。
制作忘忧需要两个月时间,我告知于她,她答应下来,然后送我离开。
走之前我回过头去,却见她正躺在卧榻上,沉默着看墙上高挂着的长枪。
她方才同我说,这就是姜言一直用着的枪,也是她很多年前用过的枪。
我想她一定是爱极了当姜言的时光,可惜她却不能永远是姜言。
我在心里暗自下了决定,我一定会让她忘记谢欢,给她一个新生。她可以爱上新的人,拥有新的幸福。
而姜言……就让谢欢去独自记他一辈子吧。
我到处找药,终于在两个月后做出了忘忧。然而等我星夜兼程回到盛京将军府的时候,却被府上的景象惊住了。
将军府挂满了白花,布置了灵堂,我径直冲进去,然后看见了谢欢。
他穿着素衣,沉默着站在灵堂上。
如同萧颜说的那样,他真是极好看的男子,哪怕穿得是丧服,却也这样英武好看。
他说:“你找萧颜?”
然后不等我说话,他又说:“你不用找她了,她死了。”
我无法再说出话来。我沉默着看着面前这个男人,直觉脑中一团杂乱。我什么话都再说不出来,一耳光就扇了过去。
他没有躲,静静站在那里。我却无法抑制自己的愤怒,大声的质问他:“她是为你死的对么?!”
他不说话,继续沉默,我权当他是默认,我从未觉得我这般气愤,忍不住又是一拳打在他脸上,上前抓住他的领子怒问:“你知道么,她这样爱你,爱了你这么久。她为你做过这样多,可你怎么对她的?!”
“你践踏她,羞辱她,把她那满腔情谊摔了粉碎!她本有大好年华美好人生,她本可富贵荣华一世长安,可是她选择了你!”我指着灵堂上方,供奉她灵牌之处:“我已经为她做好忘忧,她本来可以忘了你了,她马上就要开始她新的人生了!可你毁了她!你毁了她这么多年还不够,你还要连她的性命的拿走!谢欢,”我冷冷看着他:“你真是太过恶毒。”
“恶毒……”听我说的话,他却是轻笑起来:“要比恶毒,谁又能比她恶毒……”
“你……”。
“你是叶安?”他打断了我的话,命令道:“把她的忘忧,给我。”
“你想知道她的记忆?”我冷笑起来,将忘忧放到了手心之上:“你不怕你知道了,痛苦一辈子么?”
“一辈子……”听我的话,他喃喃自语起来:“也好,她总是想让我记她一辈子。这样……也好。”
说着,他伸出手来,拿走了忘忧,跌跌撞撞的走了出去。临出门前,他突然顿住了脚步。
他说:“她总和我说她是姜言,我从来不信她。我觉得我的姜言这样好,怎是她这样恶毒的女人能相比较的?如今我才知道,她先前已是这样善良的对待我。她死了,这才是最大的恶毒……”
“呵……”他扬起脸来,忍住眼眶里的眼泪:“她死了,留我一人,她果真,是个再恶毒不过的女子。”
【7】
后来我从其他人口中得知我离去后的事情。
我离去后不过十几日,谢欢便回了京城。赈灾银一案,他顺藤摸瓜,牵扯到了丞相府,而后他不知使用了怎样的手段,便查出丞相府多年贪污的证据。
大宣国按贪污银两定罪,丞相府贪污的罪银,早已到了抄家灭族的程度。
此案由谢欢全权主持,不过几日,萧府上上下下便全部锒铛入狱,萧颜迫不得已去求他,好像很多年前他跪在宫门前求皇帝撤旨一样,跪倒了他的书房前。
他不理会他,叫了几次人来将她拉走,她却仍旧固执的跪着。一连跪了一天一夜,他却仍旧是不动声色。
开审前夜,她犹自跪在他书房之前,那夜下了大雨,他坐在书房里,听着雨打芭蕉的声音,却是一封文书都看不下去。脑中全是那个姑娘固执的身影。
他透过窗往外看,果然是这样的。
她一直是如此固执而骄傲,哪怕是跪着,却仍旧是挺直了背,昂着头,带着不比人输下一分的骄傲。
他不知是在想什么,终于是忍不住,打开门走了出去。
“回去。”他皱眉命令,她却是犹自跪着不走,条理清晰的开口:“我知道今日让我父兄平安无事已是不可能,只求大人高抬贵手,隐藏一些银两,哪怕是流放……都好。”
“你觉得在我这里跪了,我就能答应你?”听着她冷漠的声音,他只觉一阵心烦。听他的话,她却是轻笑起来:“萧颜愿与大人和离。”
“你说什么?!”谢欢愣了愣,却见萧颜一脸平静,慢慢道:“萧颜与大人乃圣上赐婚,若大人主动休了萧颜,便是打皇上脸,于仕途有碍。大人一向厌恶萧颜,今日大人若能高抬贵手一把,萧颜愿承担天子之怒。”
说完,她又深深叩首,然后不再起来。
谢欢静静看着她,神色几变。
跪着的她全身都在发抖,他依稀想起来,她是有风湿的。这样跪着,这样的大雨,她大概……应是痛极了。
她这样痛,这样悲惨,这样落魄,他明明该欢喜,却一点都欢喜不起来。只能默默看着她,许久后,同她说:“你先起来回房。明日……明日我会酌情。”
听到这样的承诺,她终于绽出一丝笑颜,然后竟是再也支撑不住,昏倒了过去。
他于心不忍,将她抱入自己的卧室,让人悉心照顾。
没有人敢回答她,她这样聪明,便依稀猜出了结果。
她轻轻一笑,倒回了床上。当天夜里,她拖着病重的身子回了自己的房间,休息一夜后,她让人拿出她年少时自己缝制的武装,又让人给自己束了简单的马尾。
这是她当年还是姜言时在战场上的装束,她再一次穿上,然后让人取下墙上的长枪后,拉开匣子,将她自己偷藏的毒药放进了嘴里。
接着,她提着长枪走了出去。
那时正是日出之时,谢欢早朝归来,正在庭院里练剑。
黑得发,黑的剑,挥舞之间,带了塞外深深血气,仿佛仍是在那兵戈铁马的战场之上,不可一世的少年将军。
萧颜握着长枪出现的时候,他明显微微愣了一下,随后便皱起眉头来,冷声喝斥道:“回去换掉。”
萧颜没有回应他,目光凝在他的剑上,慢慢开口:“我父兄,终究还是死了,是么?”
“回去!”谢欢的声音更冷。萧颜却是笑了起来,那笑容如苍白而绝望,和着萧颜的声音,带了让人刺心摧骨的疼。
她说:“小的时候家里哥哥多,就我一个女孩子,父兄都很宠爱我,我身体不好,他们却也愿意为我请高手来教习。”
她又说:“大宣国有几个清廉的人?你何必就一定要盯着他们不放?我这样求你,你就不能动一点点心?哪怕我的确是强逼你成亲,可成亲后,我哪一点对你不好?”
“可是你们对不起阿言。”他冷声开口,目光里犹自带着怒意:“当年你们挖她坟,火烧她尸骨撒向大江时,你可曾想过我?”
她一时语塞,无法言语,许久后,她轻笑起来。
“我的枪法,是我哥哥一手教的。我打小身子不好,不管怎么样,都只能学一个架势。但就算只能学个架势也好,我却还是……”她扬起头来,手上一翻,却已是直刺了过去:“为他们报仇!”
那是这般漂亮的枪法。
六十四路百鸟朝凤枪,一招一招,被她耍得这样熟练。哪怕是这样孱弱的身子,这般毫无力道的攻击,举手翻身之间,却犹如当年塞外那个少年女将。带了满腔热血,为国出生入死。
可是当年她哪怕去死,都是那样满怀希望,而如今她明明能生,却是这般绝望。
她抬头看一味躲闪的他的眼,最后一枪,猛地贯穿他的肩头。
他沉默着看着她,眼中神色意味不明。她对他苦涩一笑,慢慢道:“当年为了装姜言,我学的。这枪法,学得像不像?”
血液顺着枪身流到她手上,腥腻的感觉,好像她夜夜梦回的塞外战场一样。
他愣愣看着她,然后看着她口中流出血来,倒了下去。
长枪被她猛地拔出,随着她一起倒在地上,好像多年前那场绝望的战争里一样,那个小姑娘,就是这样倒了下去。
他颤抖着声去触碰她,她却是对他微微一笑。
她说:“阿欢,你好像,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你喜欢我啊。”
他微微愣住,片刻后,猛地抱紧了她。然而她却是微笑起来,仰头看向了天空。
她似乎看到塞外那篇广阔的天空,盘旋的苍鹰,而她所爱的少年驾马立在远方。银白的衣,墨色的剑,英姿飒爽,绝世无双。
【8】
他终究还是死了。
尸体被发现在萧颜棺材旁边,服毒自尽。
我去吊念他的时候,发现他和萧颜躺在一个棺材里。
那时候我想,无论萧颜还是姜言,他终究,是爱惨了他们。
可惜爱得太迟,可惜明白得太晚,可惜错得太深。
第二章 残妆——丑魂
我要变成世界上最美好的女子,在一个最美好的时刻遇见他,再让他爱上我,为我化一辈子的妆。
——宁惜时
楔子:
“萧颜死之前,我曾去看过她。她说她虽然死了,但你要的酬劳已经给了你,生意就得做下去。这是她的脸,她想要你把她的脸,换给一个叫宁惜时的女人。”
上面压着他的手。
他的手很好看,莹白修长,宛如玉琢。我的目光越过他的手,看见那他手下的木盒。那木盒约比人脸大些,上刻鬼魅魍魉,我一眼便认出这是画皮师用来保存人脸的盒子,便沉下脸来。
“宁惜时是她的儿时玩伴,萧颜说她这一生没为她做过什么,如今死了,便想将自己的脸给她。至少……让她丈夫对她好一点。”
我是一个天命师。维护天命,能通阴阳,擅治各类奇药,熟知天地秘辛。我的职责本是维护世界平衡,让它在出错时修护它,但偶尔也会依靠这些能力赚些外快。
萧颜是我上一位主顾,她向我求一味药,可惜我未来得及给她,她便死了。但她仍旧把酬劳请人送来给我,来的人是我的师兄墨染,不止送了我要的夜明珠,还有这张装着她的脸皮的盒。
“还有,”墨染继续道:“萧颜说,不要告诉宁惜时这张皮是她的。不然宁惜时不会要。但她的确需要一张脸。”
说着,师兄端起酒杯,轻抿了一口:“一张好看的脸。”
“嗯。”我点了点头,随后抬起来看面前正依靠着墙看着窗外夜雨、有一口没一口喝着小酒的师兄,收下盒子,站起身,拿起我旁边的雨伞:“明白了。”
【1】
宁惜时,德王苏子城的正妃。本来只是一个五品小官的庶女,却因在皇宫宴会上跳的一支“惊鸿舞”被苏子城看上,立为正妃。
据说,这位王妃相貌其丑无比,但在宴会上献舞时以面纱遮面,倒也是个美人。而风流不羁的苏子城被其所骗,以为是绝世美女,便立刻当堂请婚。等成亲当日,揭开盖头发现是个母夜叉后,苏子城怒得当夜就将她迁出了王府,从此置于别院,不闻不问。因而我见到她的时候,她并不在王府之中,而是在城郊的别院里。
“我听说,你在找我。”她斜卧在我身前的卧榻上,声音恹恹。是她让人将我找来的,我估计这是墨染去通报的结果,便直接从袖子里拿出承了萧颜面皮的木盒,躬身道:“在下天命师叶安,受人所托,特来为王妃换一张脸。”
“换一张脸?”她愣了愣,慢慢抚上自己用纱巾蒙着的脸,有些不可思议道:“那张脸,好看么?”
我没回答她,径直打开了木盒,露出了萧颜的面容。
萧颜的皮相是极好的,清冷而美艳,只是一眼,便让宁惜时凝住了目光。片刻后,她却是大笑起来,拍着手走下榻来:“好,好美的面皮,不错。”
说着,她对我挥了挥手,一路领我走进卧室,一面走一面笑:“我宁惜时果然可怜,可怜到便就是不相干的路人,也知道我需要一张好看的脸。你需要我怎么做?”她转过眼来,一双凤挑的眼,下面依稀可见一些粉红色的、扭曲的疤痕。美艳中带着可怖,倒是带了一种奇异的美感。
我指了指床:“王妃还请躺上去,其他事儿,交由我来便好。”
她不多说,径直躺了过去。我从背来的药箱中拿出器具,又准备好了药汁,让她服下,终于才拿着刀具站到了她身边。
“你不会太疼,但会有轻微的痛。你不妨同我说说话,这样会好一点。”
“说话么?”她轻声笑起来,想了想,却是道:“我无甚好说,人生唯一能说道一二的事情,只有他。”
我听她说着话,用锋利的刀锋,划向了她的脸皮。
【2】
她说,她初次遇到她,在她八岁那年,她和丞相之女萧颜一同上街耍玩,半路突然冲出来了一个女人,高喊着萧颜父亲的名字,将滚烫的热水泼向了她们。可那时候,站在前方的是她。热水全泼在她脸上,她当即尖叫起来,然后有一个白衣少年从身后猛地冲出来,将她迅速抱上马车,飞奔向了医馆。
那时候她那么害怕,脸上的疼痛,心里的惶恐,让她痛哭出声,可眼泪落下来,都是一种钻心的痛,而那时在她身边的,就是那个少年。
少年有姣好的容颜,华丽的衣衫。微微上挑的眼角,一眼望去,满是风流。而那时他却满是担心的望着她,带了安定人心的沉稳的语调,拉着她的手道:“别怕,小姑娘,没事儿的。别怕。”
一声又一声,成为那片刻,她唯一的支撑。
可终究不是没事。
事后,她破了相,而萧颜从此被禁了足。
母亲来安慰她的时候,她呆愣了很久,终于才问了句:“那个白衣服的公子……是谁?”
“他啊……”母亲叹息出声来:“是德王,倒的确是个心善的王爷啊。”
德王。
从此以后,她心里便留下了那个名字。可那时她已经知道,她破相了,再也配不起他。可她不甘心,她学书画,学舞蹈,学女红,学作诗……
她想,她每一样都顶好,哪怕容貌不济,也应该能配的起他。
然后她一日日长大,他也一日日成为名满京城的风流公子。晨起柳树巷,夜宿笙歌楼,今日是天香阁的花魁,明日是醉花楼的舞姬。她拥有一个女子想要的一切,除了容貌;而他不在意女子所有的一切,除了容貌。
当她十六岁的时候,父亲想要将她许配给一位同僚的儿子。可她是这样不甘心,于是她求了父亲,带她去皇宫参加宴席。然后在席上,皇帝要求献艺时,她走了上去。
“我跳了惊鸿舞,”她说。语调缓和,似乎是有了什么美好的回忆。我继续手上的工作,嗯了一声表示应答。
“这支舞,我练了三年。”
那是她为他准备的舞。她听说她喜欢惊鸿舞,可这支舞曲早已失传,她翻遍了古籍,才终于拼凑出来。
纤细而柔软的腰肢,飞快的舞步,眼神微微一勾,便让人心神荡漾,如置云端。一舞名动天下,乃至后来多年,都再无人能跳,也无人敢跳着一支惊鸿。
舞毕时,她停在他身前,静静凝望他。
她当时想,这大概是她这一生,最后一次看他了。
可是在片刻后,他却是站了起来。
他的眼里满是泪水,全是深情。然后从桌后疾步而出,当着众人的面,猛地抱紧了她,沙哑着声音说了句:“惜时,你终于回来了。”
她浑身猛地一颤,也就是那片刻,他紧拽着她的手腕,突然对着天子跪了下去。
“陛下,”他高喝出声,声音中犹带颤音:“臣等的人回来了,请陛下赐婚。”
她不清楚一切,就这么浑浑噩噩,嫁给了他。
嫁给他那天,她心里满是欣喜。坐在房间里等他的时候,她还在想,等一会儿,她要如何告诉他,她是怎样一个人,她是怎样喜欢他,能嫁给他,她是有多么欢喜。
然而等他跌跌撞撞进入房门。大笑着用秤杆挑起盖头的时候,一切都结束了。
他愣愣看着她,许久后,他颤着声问了句:“惜时?”
“王爷。”她笑起来,眉眼盈盈。
然而对方却是忽的苍白了脸,伸出手去,抚上她面上狰狞的疤痕,不可置信道:“你的脸,是怎么弄的?”
“臣妾八岁时遇到歹人……”
话还未说完,宁惜时便听到了一声巨响。竟是他将秤杆猛地砸到了一边。
“滚出去!”他红着眼眶,喘着粗气,凶狠地看着她,仿佛她做了什么再可恨不过的事情。见所有人愣住,他抬手指向了大门,对众人再次高吼:“所有人,都给我滚出去!”
没有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,只能按照苏子城的吩咐,推攘着她出门。
她穿着喜袍,被跌跌撞撞推了出来。站在门外时,她听到了里面如同野兽一般呜咽的声音。
他似乎哭了,还哭得很伤心。
而她……
她抹上脸,发现,她似乎也哭了。
她不知道一切。
不知道为何而来的爱,也不知道为何而来的恨。只是由得他摆布,他要娶她,她便义无反顾的来;而如今他要她滚,她也心甘情愿的滚。
【4】
她在客房呆了一夜,第二天他便来了。
他先是同她道了歉,苍白的面容,疲惫的语调。他说:“惜时,我一直在找一个人。你跳舞的时候,像极了她,那时候我以为你是她,可原来你不是。”
“是我误了你。”他抬眼,精致的眼里全是愧疚:“我不会爱任何一个女子,除了她。你若想是不能忍受,我今日便给你一封休书,再将你许给一户好人家。你若是不愿意走,在她来之前,除了爱,王府的所有,便都是你的。”
他说得诚恳。十六岁的她愣了愣,随后便苦笑起来,盈盈拜倒在地,含笑道:“妾身愿侍奉殿下,不离不弃。”
他没有多说,嗯了一声之后,便让总管进来,交代了王府的事宜,从此后,她便成了德王王妃。
他从不碰她,她也从不说什么。每日早早起床,亲自为他做早饭,等晚上他归来,她也要提前带了众人,静候在门前。这样日复一日,一连三年,风雨不歇。
有一次他在朝中议事,归来得晚了,她便领了人,驾了马车,到皇宫外守候着。
那时已是深夜,她执了一盏青灯,带着奴仆,静静站在马车前,看着皇宫里陆陆续续来往的人。
于是苏子城一出来,便看到了她。她穿了一身水蓝色的长裙,梳了妇人的发髻,执着一盏青灯,站在夜风里,看着他,笑得沉静而温柔。仿佛会一直等待着他,无论地久天长。
他们在夜色中静静相望,许久,苏子城对她粲然一笑。他疾步向她走来,在夜色中,抱紧了她。
很多年后,宁惜时再次想起来,她方才明白,原来,这已是他们这一生,相距最近的一刻。
可后来,萧颜来了。
萧颜,她年少时的玩伴,丞相的千金。八岁时,宁惜时为她挡了那一盆滚水,容貌尽毁,从此萧颜被禁足于家中,后来又听说萧颜患上了恶疾,闭门不出,直到十九岁病愈,方才出现在众人视野。
如今两年后,萧颜被赐婚于大将军谢欢,举国欢庆。哪怕十一年不曾相见,遥遥想起这位旧时的友人,宁惜时却仍旧是为她祝福的。
萧颜成婚那天,她本来该去出席,然而因身体不适,便只让苏子城为她带了一份礼物,而后便歇息在了府中。
苏子城带着她的礼物拜访了萧颜。他站在长廊上,准备将礼物交给萧府的侍从,然而一抬头,便看到了萧颜。那天的萧颜,穿着华美的礼服,带着矜持的笑容,腰上散发着独特香味的香囊在阳光中轻轻晃动,让拿着礼物的苏子城瞬间凝固在那里。
片刻后,他撞开侍从,飞奔过去。萧府的人上来将他拦住,而那个女子站在那里,皱着眉看他,目光一片疑惑。
“你知道么,他那天,是被圣上亲自下的禁足令。他居然带了亲兵,打算去抢婚……”说到这里,宁惜时咯咯笑了起来。只是那一声一声的笑,却仿佛是哭一般。
“皇后召我进宫,让我去劝他。可我哪里劝得了他?”
她从宫里回去,看到的是满地狼藉的酒瓶,还有狼狈的他。
她心中温柔俊朗的少年,风光齐月的公子,居然像一个孩子一样,把自己关在房间里,哭得狼狈不堪。
她走过去,他便一把抱住她,他和她说:“惜时,你知道么……她忘了我。她家下人和我说,她曾被歹人袭击,脑子不大清楚。她忘了我!她就这么忘了我!”
他说:“惜时,我不甘心,我不甘心……我早该去见她,早该遇到她。”
她不说话,在暗夜里伸出手,抱紧了他。
之后的时日,苏子城开始天天往外跑。听说萧颜的丈夫对她不好,苏子城便总是去找萧颜丈夫的茬。礼物一天天送,人一天天守,而萧颜的态度,则是一次又一次狠绝地拒绝。
他坚信萧颜只是忘了他,总有一天会记起他。而且……其实无论萧颜记不记得他,他都将一直深爱她。
而她什么都不说,只是一直看着这一切,日日夜夜。
只是她开始学着萧颜的装束,学着萧颜的一切。
萧颜擅香,她身上香囊的配制,世上独一无二。宁惜时见苏子城有一个珍藏的香囊、它早已没了香味,唯一余留的那一点点残香,宁惜时闻过后,便知道是萧颜所制。她派人去萧颜那里求了香囊配制的单子,然后自己缝制了袋子,重做了一个和那香囊一模一样的香囊。
而做这一切,她都没去找过萧颜,也没见过萧颜。
她怕自己恨她,哪怕她明明知道,这一切,本与萧颜无关。
那天夜里,她穿着和萧颜一样风格的衣服,佩戴着那个散发着清香的香囊,如往常一样站在门口等待着他回来。他走下马车,走进屋里,却在靠近她的一瞬间,愣在了那里。
他看着她腰间的香囊,又抬头看着她的脸。许久后,他苦笑起来。
“宁惜时,你真让我恶心。”他开口,将她猛地一推,便吩咐下去,让她搬到别院。
“他容不得人玷污她。我这样容貌丑陋的女子,学着她的姿态,不过是东施效颦。以前他以为她死了,便拿我当做替身怀念。如今他知道她活着,怎还会有我的一席之地?”
她明白了这点,从此,乖巧的呆在别院。
她被逐出府的消息全城皆知,一传十十传百,竟就成了如今她从成婚就被逐到别院的荒谬说法。
很长一段时间,她本来想,她就这样终老便好。她努力不去想他,努力不去见他,打算等哪一日她不再爱他了,便自请一封休书离去。
她听着人们传唱她的丈夫对萧颜的痴情,又听着人们谈论萧颜与谢将军之间的爱恨情仇。
她听说,苏子城为萧颜买下了法光寺后山的桃林;她听说,苏子城为萧颜放了半夜的烟花;她听说,萧颜不愿意让谢欢上战场,于是苏子城自请为将,替谢欢上了战场。
一去三年。
这三年,宁惜时就呆在别院里,每日替他在树上打一个平安结。等她打满了整棵树的时候,他都未曾归来。后来在某天夜里,她听到雨打桃花的声音,她迷迷糊糊睁开眼,看见苏子城站在那里,笑得温柔而明朗,仿佛她记忆里,那个告诉她别怕的少年。
思念千回百转,泪奔涌而出,她终于知道,原来这终究是她逃不过的一场劫数。
她当夜启程,奔赴边疆。果不其然,听到了他被伏击的消息。
那是这样惨烈的一场战争。她到达战场的时候,战争早已结束,血流成河,尸横遍野。她哭喊着他的名字,一具一具翻开那些残破的尸体。
所有人都劝她别找了,可是她一直不肯听劝。从来不沾阳春水的十指磨破了皮,沾满了血,然后她终于找到他。
他奄奄一息的看着她,她抱着他嚎哭出声。他颤着手抚上她的脸,满是深情地叫了那个人的名字。
萧颜。
他说:“阿颜,我答应要为你上一辈子的妆,画一辈子的眉,我做不到了……”
“阿颜,”他轻笑起来:“你明明叫萧颜,为什么要告诉我,你叫宁惜时呢……你看,我错了一次,就错了一辈子了……”
她不说话,拖着他,踏着那一地尸体,往外走去。
她听着他的话,一面走,一面哭。
早已不知是为何哭泣,只留胸腔那一片生疼。
他终于是保住了性命,却落下了病根。而后她带着他回去,在府中修养之时,朝中传来萧家满门抄斩的消息。又过了不久,萧颜病死,谢欢自尽的消息传来。
他听到那个消息的时候,一口淤血就喷了出来。而后他将她叫过去,对她说:“惜时,为我跳支惊鸿吧。”
她听话,走过去,扬起手臂,一曲惊鸿,倾泻而出。跳着跳着,他突然流出泪来,然后疾步上前,一把抱住她。
他哭喊着萧颜的名字,拉开了她的衣衫。
“那一刻,我以为他会跟着她一起死。”
在她被他死死抱住,痛极了那一刻,她这么以为着。她想,如果真的是这样,那么,她也愿意陪他一起死。
这场爱情里,谁都不比谁薄幸,谁都比谁深情。
【5】
“昨天夜里,他叫我过去。”
“他让我走。”
他说,他看见她,便会想起一个人,他不该这么毁了她,也不该这么毁了自己。所以,让她走吧。
皮已经换好了,她原本的脸被我用药水涂抹,放进了木盒里。
然后我将她扶起来,将镜子放在了她面前。她愣愣看着面前这张绝美的脸,颤抖着手抚上了自己的面容。
“能让它变得年轻一点么?像十五岁的女孩子一样?”她不知是在想什么,突然提了这样一个要求。我虽然觉得奇怪,但我对顾客一向很体贴,仍旧是上前替她修了修,片刻后,镜子里便是萧颜十五岁的模样。
她格格笑了起来:“叶安,你们天命师,是不是有颠倒阴阳,倒转时空之能。”
听到这话,我不由得眼皮一跳。她却是突然回头,死死抓住我,满脸期盼道:“送我回去好不好?送我回过去,在他还没遇到萧颜之前。”
“你……”我有些为难:“你可知,支撑这样的逆天之事的是什么?”
她不说话,愣愣看着我,片刻后,喃喃道:“有什么是我不能给的?有什么是我不舍得的?”
“我从年少就一直想。我要变成世界上最美好的女子,在一个最美好的时刻遇见他,再让他爱上我,为我化一辈子的妆。”
“可惜我一直不能成为一个貌美的女子。如今我可以了,那我去他还没遇到萧颜的时候先与他相爱,这有什么不能的?”
听到这样的话,我不由得叹息出声来:“支撑那个时空的,是你的命。我可以带你回去。但是你不能阻止他爱上萧颜,或者说,你和他的爱情,不能影响他和萧颜的,也不能影响你和他的婚姻。而你……可能因为消耗自己的生命过度,就死在过去。也可能回来时,已白发苍苍。而且,除此之外,你还须得支付我一样东西。”
“这样……”我看着她握紧的拳:“你还要去么?”
“你要什么?”
“听闻王府有一本名为《还阳术》的古书,我要那个。”
“好。”她笑起来:“这已经是,我这一生,唯一的愿望。不过一本书而已,我便让人取来给你。”
【6】
她在屋内,趁苏子城不在,她借王妃的名头,命人将书取来给了我。而后我便准备好了一切,带她回了过去。
这件事对我本身并无太大损耗,因为所有消耗,都是归于她的。
我们回到了她十三岁的时光京城。那时候,苏子城十八岁,宁惜时还没嫁给他,而萧颜,还在丞相府中称病不出。
回去那天,是早春,下着小雨。我为她选了漂亮的衣衫,梳了繁杂的发髻,然后让她等在一颗桃树下,接着我去偷了苏子城的符印,一路将他引了过来。
我被苏子城和他的侍卫追杀得狼狈,以着极快的速度冲过去将符印扔到了宁惜时手里,然后等苏子城一干人等正气喘吁吁从小道里跑出来。
然后他们就看见了宁惜时。
春雨,桃花,美人。宁惜时撑着八十四骨节紫竹伞,笑得温柔而明朗。
接着她摊开手中的符印,含笑问他:“公子可是在找这个?”
苏子城愣愣看着她,许久后,展颜一笑:“原来是小姐相约,小王三生有幸。”
说着,苏子城走上前去,目光落到宁惜时腰上的香囊上。
“好别致的香囊,赠给小王如何?”
听到这话,我和宁惜时都是一愣,片刻后,宁惜时却是笑了起来,接下腰上的香囊,递给了苏子城:“拿了我的香囊,是不是该还我什么?”
“法光寺桃花甚好,还姑娘一院桃花,可好?”苏子城笑眯了眼,折扇一开,倜傥风流。
于是他们就这样相遇,至此,苏子城每天都会来约她。他们一起去踏花,去赏月,去爬山,去游水,而我就悄悄在后面跟着,看着他们,如胶似漆。
正月初三那天夜里,她突然咳出血来。我不由得叹息:“回去吧,你的身子开始撑不住了。”
然而她却是摇头,固执道:“我不回去了,我便是死,也要死在这里。”
“叶安,你知道么,他说他喜欢我。”她微笑起来,弯着眉眼,满是欣喜:“这是我一生再开心不过的时光,能死在这里,已是再好不过。”
不知为何,我突然觉得眼眶发热。想要说的话,竟是一句都说不出来。我张了张口,终究是,无言相对。
我不再说话,也不再跟着她。
她每日出去,同苏子城在一起。苏子城对她极好,千里送来的荔枝,几十年珍藏的好酒。
她受了风寒,要看桃花,他便连夜让人移了一院的桃花过来给他看;
她生日向他求一根发簪,他便学了半月,亲手做了一支给她。
他说:“惜时,只要你要,只要我有,我都给你。”
她却是愣愣看着他笑,许久,终究只问一句:“子城,我喜欢你,你喜不喜欢我?”
“自是喜欢。”苏子城弯起眉眼。以风流名满京城的王公,此时此刻,眼中尽是再无风流,满是温柔。
他生日的前夜,她又咳了血。我看着她已经消失得差不多的掌纹,终于忍不住道:“你此刻跟我回去,我想办法替你续命。你和他还有这样长的人生要走下去,何必走到这一步?”
何必走得如此决绝,如此不留余地。
然而她却只是笑了笑,转头看向了窗外。
“我喜欢现在的苏子城。因为他对我这样温柔,这样好。这已是我一生求不来的福分。”说着,她转过头,看着我微笑,笑得温柔而简单,好像真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,眼里满是感激:“叶安,我很知足。谢谢你。”
说完,她转过头去,从衣柜中再拿出一件衣服,看着铜镜含笑问我:“叶安,你看这一件好不好看?”
“好看。”我出声,音调却已是沙哑。
【7】
第二日,是苏子城的生日。
她早早换了衣衫,然后等候在屋里。我为他们备好了酒宴,接着就走了出去。
宁惜时等了很久。等到月明时,苏子城才来。他带了满身的酒气,面上笑容明朗。他跌跌撞撞走进院里,远远唤了她一声:“惜时。”
她微笑起来,站在庭院里含笑看他。桃花在她身后纷扬,她穿了白中透蓝的宽大衣衫,头发用白色的发带束着,看上去仿佛是等待着游子归家的妻子,温婉而美好。
那样安宁的画面,让苏子城屏住了呼吸。
他很早就在想,他想遇到那么一个女子,无论他身在何处,无论他身处何方,她总会在家里,温一壶美酒,静候他归来。
而此时此刻,他终于见到了。
那个在春雨之中不期而遇的姑娘,以着这样沉静的姿态,带了蕴育已久的深情,一直等待着他。
他觉得心跳加快,忍不住想起一个词来。
地老天荒。
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,上前几步,握紧了她的手。
她的手带着微微的凉意,他捂着她的手抬起来,哈了口热气,搓揉着道:“怎么这样凉,是不是等了很久了?”
“是啊……”她叹息出声来,用手抚上他的脸:“子城,我等了你太久了。不过……”她弯起眉眼:“好在,你总是来了。”
苏子城不由得有些发愣。
他大概这一生,都无法读懂面前这个姑娘对他的情深。
宁惜时率先说出话来,微笑道:“你今日生辰,你做着,我为你跳一支舞。”
跳的是那支惊鸿。
这支舞,她练了三年,从她的十三岁,练到十六岁。
每一个姿势她都练了上百遍,每一个眼神她都学了几千次。
在她年少无数时光里,她每次跳这支舞曲,就想起他。
想起他醉酒高歌的风流,想他温酒赏花的高雅,想他一挑眉,一勾唇,仿佛带了无边□,迷了她一生华梦。
扬臂,转腰,展袖。
如同一只翩翩蝴蝶,翻飞在这夜里。
苏子城痴痴看着她,看她那一双眼中深沉的情谊。
许久,舞毕,她停在他身前,静静看着他。
明亮的月光,翻飞的桃花。苏子城张了张口,却是说了一句动人的情话。
他说:“惜时,我风流一世,却是头一次想同一个人一直在一起,直到地老天荒。”
“惜时,我喜欢你。”
宁惜时含泪笑了起来,苏子城将她一把揽入怀中:“惜时,嫁给我,好不好?”
“好。”宁惜时回答,干脆利落。
然而脸色,却已是越发苍白。
她大限已至,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。于是她抓紧了他的衣袖,含笑道:“子城,为我画一次妆。”
“好。”苏子城点头,牵着她的手,带她走进了房内。
她坐在铜镜前,他站在她身后。修长的手执起眉笔,捧起她的脸蛋,为她细致的描起眉来。又风雅,又温柔。
“等我们成亲后,我日日为你上妆。”
“好。”宁惜时仰头看着他:“等我老了,你也要记得这么为我画眉。”
“好。”苏子城执起胭脂,凝望着她:“我会一直同你在一起,为你画一辈子的眉,上一辈子的妆。”
扑粉,抿唇,一会儿,便上好了妆。
宁惜时转过头去,看着镜子里的他和她,这样美好,这样幸福。
她愣愣看了许久,终于是含泪微笑起来。感觉到生命在一分一分流失,她努力扬起手来,抓住了旁边的男人的手,继续道:“若是我死了,你也不要爱上别人。”
“怎么……”苏子城正想说什么,却突然愣住了。他看到镜子里的女子,慢慢闭上眼睛,然后往后倒去。
世界震动起来,我叹息出声,终于是推开门,走了进去。
宁惜时靠着苏子城闭上了眼睛,我对苏子城失了迷术,走进去,将宁惜时背起来,往外走去。
此刻院外桃花灼灼,她在我背上,叹息着说了最后一句话。
她说:“如此,再好不过了。”
在他爱她的时光、在她最美好的年华就此死去,真是,再好不过了。
【8】
我带着宁惜时回到现在的时空时,她已经离去许久了。此刻离我们回去的时光不过过了一刻钟,我将她的尸体放在床上,然后转身离开。当时下了夜雨,我却也忘记打伞,径直走了出去。路过天香阁时,我正看到苏子城里面走出来。
放荡不羁的笑容,喧哗的高喝声。只是在同人一阵玩闹后,却终究只是他一个人走回去。
满身寂寞清冷,恍若披一身寒雪,就此独身一人。
我不由自主跟着他,走了一段路后,他突然停了下来。
那里有一颗桃树,很是年迈了。我看到觉得依稀有些熟悉,却听他的声音悠悠响起来:“你跟着我做什么?”
“宁惜时死了。”
听到这话,他浑身猛地一颤,许久后,方才沙哑着声音,慢慢道:“不可能。”
“她年纪还这么小,身体也一直不错。她能每天在家门前等我,能千里奔赴边疆将我从死人堆里拉出来,”说到这里,他勾起嘴角,眼中却已是盈满了水光,却仍旧强撑道:“她这样的女子,你和我说,她死了?”
“可是,她真的死了。”我开口,不知为何,声音也有了哑意。
“她死在你的十七岁,换了萧颜的脸,在最美好的时光,用了最美好的方式,带着她这一生最美好的面容,与你相遇。”我说着,看向面前的桃树,将我在过去终于明白的那些事情,一一说了出来。
“她遇到你那天,就在这里。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丑姑娘,我便为她换了萧颜的容颜;她一直以为你喜欢萧颜,她便为你学了萧颜的所有。所有姿态,所有妆容,还有,那个本该只有萧颜会制的香囊。”
“那天下着春雨,桃花纷扬。她撑了八十四骨节紫竹伞,让我引了你过来……”
“她为你一直不肯走……”
“她说,她宁愿死在过去,也不愿意回来……”
“她为你跳那一支惊鸿舞,用尽了她所有生命和时光……”
“从八岁到二十四岁,她将她所有人生给了你,所有爱恨给了你。”
说到这里,我抬头看着他。然而他却是什么话都没说,犹自扬着笑容,看着那刻古老的桃树,慢慢流着眼泪。
我不再说话,终于转身。他没有留我,许久后,我听到身后,传来他的大笑之声。
当天夜里,德王府走了水。王府火势甚猛,火光冲天,便就是站在城头的我都看见了。
我站在桃树下,感觉晚春的雨落到身上,有微微的疼。
身后有人慢慢走来,素衣墨发,手执青灯。
“他回去后,看见宁惜时挂着那张萧颜的脸,终于相信你说的一切。”
他的声音沉稳而安然。
我忍不住笑出声来。
“墨染,恭喜,”我笑着仰起脸来,看那一树桃花:“得十二魂之丑魂。”
他不说话,站在我身后,不知是想什么。
我看着那阴沉的天,看着那纷落的花瓣,犹自想起那个姑娘。
春雨,桃花,美人。
她撑着八十四骨节紫竹伞站在桃树下,笑得温柔而安然。
苏子城说,他想要一个人,无论他身在何处,无论他身处何方,她总会站在那里,静候他归来。
他遇到了。
她一直站在那里,一直等着他。
第三章 枕上拘梦来——寅魂
我想让时光停止,一直停在我人生最美好的那一刻——也就是,他娶我的那一刻。
——墨清颜
楔子
“喏,《上古禁术》给你。”将书扔到墨染面前,我漫不经心地坐了下来,“到底怎么做都没弄清楚,就开始急急忙忙收集十二魂,你是在想什么?”
墨染不慌不忙给我夹了菜,慢慢道:“这是上古文字书写的,如今能看懂这些字的,只有陈郡谢家那位三子谢长君。他如今已经昏迷不醒三年,我昨日修书给谢家,说下月初一上门问诊。你去。”
他抬起头来,目光一派平静:“把他唤醒,让他将书译于我。”
“明白。”我叹息了一声,立即动身。
我叫叶安,是一个天命师。维护天命,能通阴阳,擅制各类奇药,熟知天地秘辛。我的职责本是维护世界平衡,让它在出错时修护它。但偶尔也会依靠这些能力赚些外快。
我的师兄墨染,为了救他心爱的女子在收集十二魂。这本《上古禁术》记录了使用十二魂的方法,我得帮他翻译过来。
我不辞辛劳,这一切,只因为,我喜欢他。
【1】
陈郡谢氏,大宣百年世家,是与琅琊王氏齐名的大宣两大贵族之一。这一辈里,谢氏风流人物不少,谢长君便就是个中翘楚。
谢长君从十五岁起便一直镇守在边关。三年前,他于边关青城城主之女墨清雅完婚。却不想,成婚当日,墨清雅自杀于房中,而谢长君从此一觉不醒。
我于初一那日准时来到谢府,然后看到了谢长君。只一眼我便明白为什么叫我过来,因为谢长君吸气绵长面色红润,根本不是生病了,他只是一直活在梦里。
我要做的事情,就是去梦里将他带出来。
这本不是难事,和谢家解释了一下后,我便进入了谢长君的梦中。
谢长君的梦,是他同墨清雅成亲那一日。我在梦中待了三天,这三天从早上开始,都是重复着一摸一样的场景。第四日的时候,我终于下定决心去找谢长君,强行带他走。只是清晨醒来的时候,店小二便敲响了我的门。
那是个完全陌生的店小二,他给了我一封信,信上只有一句话:
“欲知此事原委,望君移步青城墨家。”
我想了想,还是决定凑个热闹去看看。
青城只有一家墨姓,那便是青城城主一家。我去的时候,墨府内外正在忙了,似乎在准备什么,有两个小姑娘站在大堂上,陪同衣着华丽的妇人在说着话。
这两个小姑娘长得一模一样,不同之处只在于,一个天真烂漫,一个略为沉稳。妇人抱着笑得灿烂的那个,拉着面容沉静的那个,低声吩咐:“今日谢家公子要来,你们放乖巧些。”
我想了想,谢长君是在十五岁时到青城镇守边关的,也就是,这个梦境回到了十六年前,谢长君十五岁的时候。
墨清雅是双生子,有一个姐姐,叫墨清颜。虽然不过是片刻之间的前后顺序,但姐姐就是姐姐,妹妹就是妹妹。小的总是受到偏袒,长久以来,也就造成了姐妹俩完全不同的个性。墨清颜不爱说话,墨清雅童言无忌。
谢长君来墨府那天,是一个好天气。风流华贵的公子,带着边塞不曾有的清贵,一身紫衣华袍,腰悬七尺长剑,在众人簇拥之下,翩翩而来。
他进门的时候,众人便看得愣了神。两姐妹愣了不过片刻,墨清雅便叫嚷起来:“好俊的哥哥!哥哥抱,我要哥哥抱。”
墨家夫妇赶紧道歉,谢长君却满不在乎笑起来,伸出手,抱起了墨清雅。只是同瞬间,另一只手,又同时抱起了墨清颜。
似乎未曾想到谢长君会有这样的举动,墨清颜当即就愣在了那里,一双眼里又是惶恐,又是欣喜。
零零碎碎的波光,倒让谢长君心上一动,先问了她的名字:“你叫什么呢?”
“清颜。”女童低声回答,大着胆子,再次重复了一次,“墨清颜。”
谢长君就此住在了墨府。平日也就写写文书,或者到墨府的藏书阁寻一两本书来看。
藏书阁藏书甚众,一日之中,他倒有大半时间是待在那里。
那天夜里,他在书架上浏览书目,看见架底倒数第三行有一本兵法,便弯腰去拿。然而刚刚拿出那本书,他便看到了一双眼。
一双清明的,黑白分明的眼,在夜色中,静静看着他。
那双眼这样干净清澈,毫无杂质。谢长君与她静静对视了片刻,笑了起来:“想看这本书?”
透过书缝,他扬了扬手里的书。墨清颜目光凝了凝,明显露出了一丝渴望,然而片刻后,却又强压了下去:“清颜可以找其他书。”
听到这话,谢长君倒是有些惊讶。十五岁的少年,还有些逗弄人的兴致,便从书架后走了过去,调笑道:“你不看,我可烧了。”
墨清颜愣了愣,片刻后眼中已是凝起了愤怒的神色来:“书乃圣贤之物,岂敢损伤?你……你真是……”
说到这里,谢长君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,上前将书往她怀里一塞,摸着她的头道:“想要的东西便直接要,何必这样憋着呢?”
墨清颜不再说话,她抱着书,不知道在想什么,慢慢低下头去,盈满了泪光。
后来,她告诉纳达,那一刻,十岁的她想,也许这世上,她再也找不到一个人,比他对她更好。
从那天以后,谢长君便发现,他常常在藏书阁遇到墨清颜。
每天他打开藏书阁的门时,便能看到她在里面,等他走时,还能看到她在里面。
他们很少交谈,常常就是各自坐在一个角落,看着自己的书。有一日墨清颜看一本剑谱,便对着那本剑谱比画了起来。谢长君看着她比画的姿势,放下了自己的书,走到她面前,笑道:“站起来。”
HBn1l">墨清颜吓了一跳,抬头去看,那少年逆光而站,笑意盈盈。然后他伸出手,将她一把拉起,接着将自己手中的剑放入了她的手中。
“谢氏的剑,是这样舞的。”
他从她身后握住她的手,带动着她,划破了虚空。空中传来风流动的猎猎之声,翻飞了书页。墨清颜什么都无法想,只能看见,那金色的阳光下,飞快翻动着的谢氏剑法。
他带着她舞完了全套的谢氏剑,抱着她,气喘吁吁地问:“以后,跟不跟我学剑?”
“学。”
墨清颜毫不迟疑。
于是每日天还未亮她就起床,跟随他一起跑步,一起上山,一起练剑。等到夜晚,又一起去藏书阁,看那一本一本的书。
这一切落到墨清雅眼里。不久后,她便由墨家夫妇介绍,同墨清颜一同成为了谢长君的弟子。
对于谢长君来说,教一个还是教两个似乎无所谓,多收一个弟子也无妨。然而在墨清雅第一天来同墨清颜晨跑时,那个一向平淡的姑娘,却不知为何,终究是捏紧了拳。
但她没说话,从头到尾,她都不曾对任何人,说过一声不。
她默默做她所有该做的、要做的事。五年后,当她的妹妹依旧在父母怀里撒娇讨好的时候,她已是青城小有名气的少年剑客。也就是那一年,战起。
【2】
上战场之前,她的父亲同她说:“清颜,你是姐姐,武功比清雅高,也比清雅机智。所以这次挂帅,你去。”
于是第二日,墨清雅穿上了战衣,跟随父亲一起出征。走之前,她似乎听到有谁在呼唤她,她突然回头。
万千人海里,她看到了一袭白衣,清贵高雅,自成风流。他没有唤她,没有说话,只是站在那里,沉默着看着她远去。
她骑在马上,看了他许久,终于,才转过头去。
之后的世界,白骨累累,满目鲜血淋漓。
有一次,她中了敌人的埋伏,被五千兵马包围。而那时,她身边只有一千人。她在那山谷里与敌军对战,热血厮杀,到最后,满身伤痕累累之时,她终于知道,自己怕是真的要死在这里了。
当时她不过十六岁。她看着那满地的尸体和血,许久后,竟是咯咯大笑起来。
手中的剑扬起又劈下,十六岁的她满脑子想起来的,却只是十岁时,藏书阁里那个白衣少年在灯光下静静看书的模样。既温暖,又美好。
那是她唯一的光明和爱。
她厮杀、呼喊,几近癫狂。突然,她听到谁的呼喊声,远远唤着她:“清颜!”
那么熟悉,那么遥远。
她回过头去,然后看见他骑在马上,带着扛着“谢”字大旗的数万大军,从山上直冲而下。地面震动着,山风呼啸着,他披着霞光,手中的剑,带了深深的血气。
然后他向她冲过来,在那兵荒马乱之中,一把抓住了她扬起的手,将她带到马上。
她被他抱在怀里,许久许久,都说不出话来。
而他却是默默抱紧了她。
“我以为,我会死在这里。”
许久后,她才开口,声音嘶哑。
对方却是抱着她,亦是嘶哑了嗓音道:“不会。有我在,你一定不会死。”
说完,他扬起剑,对众人高呼道:“干净利落点。”
这时,她才明白,这竟是谢氏的私家军。
他竟是为了墨家,将谢氏的所有卷了进来。
只是那时候,墨清颜不能明白,他到底是为了墨家,还是为了她。
【3】
回去后,谢长君并未提及战场上的任何事情,众人只当她以少剩多,纷纷恭贺。庆贺的酒席办了好久,她中途酒劲上来了,便独自一人到后院逛逛。然后她便看到了他。
他和清雅在一起,两个人。
十六岁的清雅和她不一样,穿着贵族女子的花衣,梳着繁杂的发髻,画了精致的妆容,像一朵楚楚可怜的娇花,盛开在她最美好的时代。和她这个永远都是素衣长剑的姐姐不一样。
他们两个人站在那里,一个娇美,一个俊秀,月光,小桥,流水。清雅的声音响起来,带着些许甜蜜道:“这一次去救姐姐,真是太劳烦公子了。若不是实在没有办法,清雅也不会求到公子这里来……”
“举手之劳而已。”谢长君笑笑,似是不甚在意。墨清颜默默听着,片刻后,终于是扬起了嘴角,一双清明的眼里,满是嘲讽。
她想,她总是爱想太多,总是喜欢将不是自己的,误会成为自己的。
于是她转过身,重新回到了宴席上。她从未这样放肆地喝过酒,一杯接一杯。她看着他们一起进来,看着墨清雅坐在他旁边和他说着话。然后她看着他站起来,走向自己,似乎想说什么,只是他还没走到她身边,一声惊呼便响彻了大厅。
“报——拓鞑来袭!”
一时间,满座皆惊。
拓鞑来袭,由谢长君领了十万精兵与其一战。墨清颜任副将,与谢长君共上战场。那一战由拓鞑王子纳达挂帅,双方对决不过三次,谢长君便逼得对方退兵千里。而后,拓鞑送上了降书。
送上降书那天,墨清颜换上了女装,守在营帐之外,等候谢长君。她远远见到拓鞑王子携人而来,便明白,这场战争,终于是结束了。于是她便站在那里,对他们展颜一笑。
那一笑眉目含春,如春水映梨,让人心神荡漾。交完降书后,纳达走时问她:“你跟不跟我走?”
墨清颜却摇了头:“我为何跟你走?”
“你可知,按规矩,大宣不但会让一个公主来和亲,为了牵制城主,还会让一个城主之子来做人质?”
“如何呢?”墨清颜仍旧含着笑,“我是青城唯一的将帅之才,我为青城出生入死,劳苦功高,这种事,怎还会让我去?王子多虑了。”
听到这话,对方却是哈哈大笑起来,只留了一句:“能者多劳。我等你来拓鞑。”
说完,他便驾马而去。然而回去之后,果真如纳达所说,她的父母,都让她去当人质。
她犹记得,那是入秋夜,她的父母抱着哭得梨花带雨的妹妹同她说:“清颜,你是姐姐,你比清雅懂得多,见得多,武艺比她好,人也比她好,人也比她聪慧,送你去拓鞑,我们放心。但如果送清雅过去,她怕只有一死了。”
她看着那抱在一起的三人,依稀觉得,自己心里插了千万把利刃。
其实不过只是早出生了片刻,怎的就是这样大的差异?她忍不住弯起嘴角,笑出声来。
“人质……哈哈——敌国的人质,你们难道不清楚是什么待遇吗?送我过去,清雅不能活着回来,我就能?”
她笑着笑着,就流出泪来。父母满脸不可思议道:“清颜,你怎么可能死。”
墨清颜不再说话,她已经明白,父母是铁了心,放弃了她。她在夜色里看那拥抱着的三人,许久,终于道:“我要谢公子选。他让我去,我就去。”
【4】
墨家送了谢长君一盆樱草花,而后告诉他,他家小女儿喜爱它,希望谢长君能在离开前,亲手送她一盆樱草花,完成她小小的愿望。
但这是谎言。
墨清雅同家里说好的是,这一盆樱草花属于谁,就证明谢长君留下了谁。
于是在那个清朗的午后,墨清颜看着他将樱草花递给了墨清雅。
墨清雅眼中顿时盈满了眼泪,欢天喜地地伸手,想要接下樱草花。便就是这一刻,墨清颜的长剑猛地劈出,将樱草花劈成了两半。
剑气凌冽,杀气袭人。谢长君皱紧了眉头,看着手掌间那碎开的樱草花,还有那一道横劈而过的伤痕。
“我也喜欢樱草花。”墨清颜开口,声音沙哑,“我也喜欢漂亮的裙子,我也喜欢精美的首饰,我也喜欢跟在父母身边每天欢声笑语,我也喜欢扑蝶玩耍……”
她说着,抬起眼,扫向了四周一直沉默着的众人。
“只是我是姐姐,所以从小我理当忍让。于是所有不堪的、痛苦的、妹妹不愿的事,都是我来做
只是唯一让我任性这一次。我喜欢这樱草花,得不到,便让我毁掉吧。”
说完,她转身离开。踏着那一地金色的阳光,她想,她终究还是被抛弃了。
被所有人,哪怕是她深爱的人,抛弃了。
她的故土、她的家人、她的爱人,没有一个愿意留她。那么她还站在这片土地上,便已是毫无意义。
后面似乎有谁追了过来,她转过身去,看到谢长君跑了过来。
“你喜欢樱草花,我再买一盆给你便是。”他皱着眉头,“清颜,何必如此?”
她没说话,静静看着那一池波澜的秋水。谢长君叹了口气,走上前来,立在她身前道:“如今我还不能完全掌权谢家,等所有事完了,我来接你。”
接她?
听到这话,她轻笑起来。
“不必了。”
她已经,再也不想回来。
谢长君突就来了怒气,怒吼出声:“你再说一次!”
说着,他便上前。然而迎来的,却是那冰冷的剑尖。
她用的是当年他教的谢氏剑法,执的是他送来的名贵宝剑,站在霞光里,静静看着他道:“我不等你来接我,也不想你来接我。不必了。”
说罢,她转身就走。
这是,她少女时代与谢长君的最后一次谈话,无关风月,全是争执。
【5】
第二日,谢长君启程回京叙职。不久后,墨清颜被人梳妆打扮,跟着和亲公主一起去了拓鞑。
到达拓鞑之后,她便被送到了安放人质的地方。拓鞑人知道墨清颜武功高,到的第一天,便让人挑断了她的经脉,而后将她扔进了一个杂屋。那里没有暖被,没有锦衣玉食,受了伤的她躺在那里,日复一日,除了别人偶尔送来的馊饭,竟是什么都没有。
有一天夜里,几个侍卫进了她的房。
她早知有这样一天,只是这时候,她已经握不住剑,已经想不出任何办法。
她被按在床上,被人撕破衣衫,那时候,她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。
想呼唤谁的名字,却是谁都不能。因为她所珍爱的人,她以为会珍爱她的人,早已抛弃了她。
那是她人生中如此屈辱的一夜。之后的时光里,每次回首,都只让人心中,鲜血淋漓。
冬天到了之后,她因为手脚上的伤口没有处理好,终于患上了病。冬至那天,她发了高烧,意识模糊不清。而那时候,那几个侍卫还在她身上寻欢作乐。
她远远听到了马蹄声,一时不知怎么,竟想起了当年。
那是候,她还是少年将军,意气风发,哪怕是濒临死境,仍有那么一个人,领千万军马,从那山间俯冲而下。
那马蹄声渐渐近了,然后有人一脚踹开了房门。
接着是怒吼声、求饶声,她在恍惚间喊:“别杀他们……别杀……”
有人冲过来,用被子遮住她的身体,抱紧了她。那人哭着说:“清颜,我回来晚了……都是我的错,我不该去征战,不该让哥哥留在王都,不该让他知道我喜欢你,因此折磨你……”
他恍惚睁眼,看见了纳达。
那个少年王子,紧抱着她,满眼疼惜。
她突然明白,原来这世上,真的还有一个人在爱她。
她颤颤伸出手,抱住了他。
那一刻,她想,她对谢长君的爱恋,终于是死在了这一场又一场的绝望里。
【6】
她成了王子妃。
而那几个侍卫,被她用尽了刑罚,凌迟。
三年后,谢长君帅二十万大兵攻城而来,势如破竹,不可抵挡。拓鞑战败,大宣拒降。不过一年,谢长君便已将拓鞑逼得无路可退。
决战那天,纳达走的时候,墨清颜将自己的剑给他,然后将他的剑换到了手里。她说:“殿下若战死,清颜愿以命相随。”
纳达却是笑了。他告诉她:“清颜,我给你剑,是要你好好儿保护自己。你就算是死,也该死在人生最幸福的时候。我从没给过你幸福,我知道。所以,你得去找到自己的幸福。”
说完,他带着兵马好好儿出征。而她拿着他的剑,站上了城楼。
那天她穿了血红的衣,赤着足,看着那个珍爱她的少年,与谢长君狭路相逢。
那是谢长君送她的剑,在看到纳达扬起那把剑的时候,谢长君怒不可遏,仿佛拼死一般,一剑一剑砍向纳达。
最后,纳达死了,剑断了。墨清颜看着纳达笑着倒下去,她站在城楼上,咯咯大笑起来。
谢长君驾马而来,然后走上城楼,停在她身前。
大风吹来,扬起了他墨色的发。他看着娇笑着的她,不过咫尺,缺觉得,两人已是远在天涯。
他眼中带了惶恐,对着抱着剑的姑娘,沙哑着声音喊:“清颜,你下来。”
墨清颜不说话,她站在城楼上,看着下面一地的尸体。然后她看到纳达,眼中满是温柔。
谢长君被这眼神刺得说不出话,然而他却是再也不敢吼她,只能红了眼,带了哭腔道:“清颜,我来接你了,你同我回家。”
“回家?”听到这话,墨清颜愣了愣。片刻后,她抑制不住大笑起来,“回家?我哪里来的家?我的父母、妹妹都已经不要我,连你都不要我……我何曾有过家?谢长君,你真是太好笑了。
“我的家在这里。”她手拿着纳达的剑,张开了双臂,“看到了吗?这广阔的天,这辽阔的土地。”
说着,她将剑指着城楼下,纳达的尸体,声音带了一丝温柔:“而我的丈夫,他躺在那里。”
“你不要说了!”听到这里,谢长君终于是无法忍耐,二十七岁的男儿,眼中全是眼泪,“那时候我不知道那盆樱草花是做什么的!等我知道的时候,你已经去了拓鞑!如果我知道……如果我知道……”
如果他知道,她不会选墨清雅。
他珍爱的姑娘,他默默心爱的姑娘。
他在家族里,为她披荆斩棘,因为他的家族,无法接受一个边塞小城城主的女儿当他们的主母。所以那么多年,他不敢告诉她,他怕那个爱字一出口,她就被他的家族斩杀。
他年少时的每一日,抛弃所有杂事,刻意等在藏书阁,只是为了看她那双沉静的眼;
她每一次出征,他都站在人群中远望,在心中与她别离;
她遇难,他甚至不惜动用自己家族的力量,千里奔去救她……
只是这样深沉的心意,他都不能告诉她,每一件为她做的事情,他都要找出诸般借口,不敢让任何人知道,他这样深爱她。
他隐忍、等待,只等待他真正成为家主、掌握实权的那一刻。那时候,他将从京城回来,名正言顺地娶她。
然而在他送给她樱草花的那日,她却执拗地不要他的许诺。他愤怒地离开,等一回头,他方才知道,她已经被他亲手推送至拓鞑。哪怕他鼓动朝廷出战,哪怕他压住消息拒降,哪怕他不惧生死,深入敌军腹地,终于赢得这场胜利。然而这个女子,却仍旧是回不来了。
他们所有美好的少年岁月都停留在了过去。而他们的未来,被他亲手斩杀。
“如果你知道,也没用了。”
她叹息出声,抱着剑,从城池上一步一步走下来。
“我答应过他,会好好儿活着,找到幸福。
“然后,我会死在我最幸福的时候。
“你放心,”她与他擦肩而过,“我会活得好好儿的,比谁都好。”
【7】
回来后,墨清颜更加不爱说话。
她只同不相干的人说话,对她的亲人和谢长君,她从不开口。
她开始喜欢穿红衣裳,她同下人说,因为纳达说过,他最爱看她穿红色的衣服。
她开始喜欢唱歌、跳舞。人们常常看到,她穿着一身红衣,在后院里跳舞。
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,她醉生梦死,恍如那些声名狼藉的浪荡女子。
有一天夜里,她甚至让人带她去买面首,只是半路便被谢长君强行带了回来,扔进了屋里。
“你不要糟蹋自己。”谢长君的声音有些颤抖,“我已经将你带了回来,你可以有新的人生,不管纳达曾经怎么糟践过你……”
话还没说完,一记耳光就打到了谢长君脸上。谢长君愣愣地看着她,这是回到青城来,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。
“他不曾糟践过我。”她开口,声音中全是冷意,“他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。如果你再说一句他的不好,哪怕我的武功已经废了,我拼死也要杀了你。”
谢长君不再说话,过了许久,他终于是忍不住,大笑了起来。
只是笑着笑着,就流出泪来。
“他对你好……他对你好了多久?两年?可我呢?我从十五岁认识你,我教你一切,我用我的一切庇护你。可你如今告诉我,纳达才是这世上对你最好的人?
“墨清颜,你还有没有心?”谢长君怒吼,转头,却只看见那女子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一般,摸索着,拿出一个酒瓶,一口又一口喝起来。
只是喝着喝着,她便流出了泪来。
从那天起,她再也没出过房门,一日一日,只是在里面喝酒。而谢家则由族长亲自上门找墨家提亲,迎娶的是墨家二小姐,墨清雅。
“墨家大小姐已是声名狼藉,公子不能玷污谢氏清誉。若当真喜欢,可向二小姐提亲,再迎娶大小姐。”
谢家人同墨城主和谢长君是这么说的,谢长君同意了。婚礼前两夜,墨家夫妇来找墨清颜,然后同她说了这事。墨清颜端着酒杯,她看着烛光下父母慈祥的脸,片刻后,却是笑了起来。
“我能在谢家活多久?”
听到这话,墨家夫妇却是一愣:“你在说什么?”
“谢家怎么可能真的容得我这样不洁的女子进门?也只有谢长君这种傻子才会相信你们的话。而你们……我的父母,”她仰起头来,似笑非笑,“此刻,在你们眼中,如此败坏家风的我,死了才是最好的处置吧?我嫁过去,然后不知不觉死去,让长得一模一样的妹妹当上谢家主母。真心好计谋,真心好盘算!”
墨家夫妇沉默了,片刻后,她的母亲猛地跪了下来,对着她痛哭流涕:“是我们对不起你。清颜……是我们……是我们毁了你……”
在他们心中,这个女儿是天生的宠儿。而小女儿总是那么柔弱,那么需要保护。他们从不曾想过墨清颜会输,从不曾想过墨清颜会受辱,他们总是觉得,这个女儿无论在何时何地,总能为自己找到最好的人生。所以每一次痛苦,都只能是她去承受。如果换成自己的小女儿去,一定早已死去。
直到听到她真的在拓鞑受辱,他们夫妇才明白,自己错了。无论哪一个女儿到那虎狼之地,都已是注定无法回来。如果回来……也只能死去。
这样难听的名声,墨家要不起。他们宁愿她死在拓鞑,也不能活着回来。
所以,墨夫人跪在地上,痛哭着恳求:“求你……不要毁了墨家的名声……求你了。”
墨清颜大笑起来。她笑着起身,只是笑着笑着,就哭了。
她看着面前早已长了白发的妇人,依稀想起自己尚还年少的岁月,那时候她还是个孩子,怯怯地跟在面前这对夫妇身后。
她终于闭上了眼。
“好……”她点头,跌跌撞撞朝外走去,“好,我嫁……我死……如你们所愿。”
【8】
出嫁前一夜,她换上了年少时喜爱的黑色袍子,梳了年少的发髻,然后去了藏书阁。
她在藏书阁中浏览书目,看到一本熟悉的书时,她伸手拿过,突然觉得有什么阻力,抬头一看,便见那荧荧火光间,一双恍如星辰的眼。
他们静静对望,许久后,却是墨清颜先笑了起来。
“我再也拿不起剑了。”她说,“但是我想再舞一次谢氏剑,你来帮我,好不好?”
他略显诧异,仍旧从书架后走了出来。
时隔十三年,他终于像年少时那样,再从身后抱住她,握住了她的手。
剑起,风动。掩了那么多年的爱恨。
舞完了剑,谢长君却没放开她。他死死抱住了她,低哑着声音道:“我以后,会对你很好,比纳达好一千倍、一万倍。
“所以,忘了他,再爱我,好不好?”
她没说话,只是转过头,在霞光中静静看他。她那一双眼,恍如当年,黑白分明,沉静如水。
第二日,她换上了嫁衣,然后嫁给了他。
如外界所说,当天夜里,在他用秤杆挑起她盖头的那一刻,她不知哪里来的力量,从袖中抽出了剑。
那是纳达给她的剑,他曾和她说,死也要死在人生最幸福的一刻。于是她就真的在这一刻,用这把剑,插入了自己的胸腔。
她看到谢长君惊慌失措的眼神,看到他的眼泪。
她想起那么多年来,她日日夜夜梦回的地方。
那个藏书阁,那个紫袍白衫的少年。
他抽出书来,然后一抬头,便看到了她。
四目相对,盈盈烛火,漫漫时光。
【9】
梦境轰隆隆震动起来,我这才反应过来,我已看完了这十三年。
我转过头去,看见了墨清颜。她还穿着喜袍,和谢长君手拉手站在一起。
“我死后,执念化作牢笼,将他一直拘在这个梦里。这个梦我出不去,他也出不去。”
“可是,他注定是要走的。”我轻轻叹息,看着面前这个姑娘。她不再说话,转头看向了旁边的谢长君,那目光沉静而温柔,仿佛是在看他最后一眼。
谢长君轻叹了一声,将她抱在怀里:“你以为这是你的执念,你又如何不知,这也是我的执念。”
他这话一出,我和墨清颜都呆住了。我们一直以为,是墨清颜将他困在梦里,结果却是他自己,将墨清颜困在了梦里。
可不管谁困住谁,我都容不得了:“无论谢公子走不走,我都得求谢公子醒来,帮我个忙。今日谢公子不自己走,在下就只能强求了。”
我要挟了谢长君,终于同他二人达成协议。谢长君随我走出梦境,为我翻译《上古禁术》,墨清颜则继续待在梦中,等他翻译完书后回去。
我带谢长君走的时候,墨清颜就站在藏书阁门前,含笑道:“早些回来。”
那时桃花纷飞,她那样深情的目光,让我几乎以为,如果谢长君不回来,她将在这里等到永远。”
我应了她:“我必带他平安归来。”
可一月后,谢长君翻译完《上古禁术》的那天夜里,我正在房间里准备带他入梦的器具,谢府却突然骚乱了起来。
我房间的窗户猛地被撞开,大师兄提着一盏锁魂灯翻滚而入。
“走,谢长君死了,谢家马上要来抓你。”
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,拖着我就往外冲。
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,许久后,才终于颤着声问他:“谢长君,是寅魂?”
他拉着我飞奔在夜色中,薄唇微钩,妖娆而华丽的容颜带了死死冷意:“你说呢?”
我脑子当即一嗡。
我想起那个梦境中的墨清颜,她和谢长君说,早点回来。
可是,他已是回不去了。
第四章 飞花将梦来——卯魂
谢彦这一生,负尽天下人,却都只是为求她一人对他,一心一意,予我长欢。
【楔子】
在师兄墨染杀了谢家继承人谢长君之后,我和他同时被这个百年家族通缉了。因为墨染,我没有完成答应谢长君的事,这让一向注重声誉的我忍无可忍。于是在师兄墨染拉着我决定带着我一起私奔……哦不,是逃跑的时候,我十分有骨气地甩开了他的手,跳墙跑出了谢家。
结果,我在第十一次回到原地的时候终于崩溃了。
我扶着大树喘息,远远听着似乎有追兵的声音传了来,我心中又焦急又愤怒。这时候,一个身着天青色广袖曲裙的女子慢慢出现在我的视野之中。
她似乎患有眼疾,走路的时候,手中拿着一根青竹竿,敲打摸索着前行。她的背挺得很直,哪怕那黑白参半的头发已经明显表露了她的年龄,可她仍旧不显老态,仿若江湖上那些为人敬仰的侠女,自带风骨。
我屏住呼吸,努力藏在树干后面。她走了几步,突然就停下了脚步,仿若能看见我似的,目光直直地定位在了我这个方向。
“是谁?”这个女人的声音仿佛是被碾过一般,沙哑而低沉。我不敢说话,她便站在原地。追兵的声音越来越近,她仔细听了片刻后便笑起来:“可是天命师,叶安?”
说着,她慢慢向我走来,不缓不急道:“我乃如今谢家当家主母许长欢。你出来,帮我一个忙,我便让谢家放了你。”
我想了想,终于从那大树后走了出来,小心翼翼地询问:“您想要什么?”
她笑了笑:“我忘记了一个人的面容,我想再见他一面,再想起他来。”
“哪怕……”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,她的音调里,隐隐约约,竟带了呜咽之意,“他已经离开我很久了。”
我叫叶安,是一个天命师。维护天命,能通阴阳,擅治各类奇药,熟知天地秘辛。我的职责本是维护世界平衡,在它出错时维护它。但偶尔也会依靠这些能力赚些外快。
我的师兄墨染,为了救他心爱的女子在收集十二魂。为了帮助他,我不惜染上满身罪孽。只因为,我喜欢他。
【1】
此时正是月上中天时,我们所处地界,乃谢家千里之外的一个穷乡僻壤。按照许长欢的要求,我将她带到了过去。
许长欢愣愣地看着这周遭的一切,眼眶渐渐湿润起来:“是了,这里是柳家村。我就是在这里遇到阿彦的。”
晚上有些冷,我跺着脚,搓揉着手心解释:“嗯,我只将我们的魂魄带回了过去。您的魂魄没有受损,行动不会不便。只是我们都是魂魄,只能看着,改变不了什么。”
“我懂的。”许长欢微微一笑。就在这片刻,一个紫衣少女驾着一匹枣红色骏马急速从我们身边奔驰而过。许长欢变了脸色,足尖一点,便拉着我追了上去。
这小姑娘看上去十五六岁的模样,腰上悬了一长一短两把剑,一看就是江湖人士。她似乎正在急着赶去哪里,哪怕已是深夜,却仍旧马不停蹄地赶着路。我们追她追了半夜,终于到达一个村子。此时,这个本该平和的小村庄正一片兵荒马乱,一群黑衣人手持火把将村民围在中间。为首的黑衣人坐在马上,仰着下巴,眼神倨傲:“最后说一遍,把谢彦交出来。否则,屠村。”
所有人跪在地上瑟瑟发抖,女人和小孩嘤嘤哭泣出声。黑衣人终于没有了耐性,扬起了手。就在这一瞬间,一个身着布衣的少年猛地从人群中站了起来。
他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,身材单薄,明显是有些营养不良,面上染了炭灰,衣衫上也满是补丁。即便如此,却仍旧遮不住他姣好的容貌。当他仰头站起来的瞬间,日月失色。
所有人沉默着看着那少年。微风吹来,扬起少年只用草绳束着的发。少年满脸坚定,扬声开口:“我就是谢彦。”
便就是那刻,只听一阵马蹄急掠之声。紫衣少女足尖一点,从天而降,一把抓住了那少年,一个回身,便翻身回了马上。紧接着只见银光一闪,一长一短两把剑便已握在手中,手腕一动,划开层层涟漪水光。
“抱紧我的腰!”她回头对那少年高喝。少年手忙脚乱地抱上了她的腰,只觉掌心之间,那腰肢纤细柔软,却又姣好有力。少年猛地红了脸,偷偷抬眼一望,便见月光下,少女眉眼清秀,恍若山水墨画,美不胜收。
他们在夜色中奔驰向前。少女趁着空当儿忽地回头,高声笑道:“在下天机神宫左护法许长欢,特奉宫主之命,护送谢公子回府。”
少年没有说话,愣愣地看着月光下少女爽朗的笑靥。很多很多年后想起,他也觉得,满心温暖。
【2】
这就是许长欢和谢彦的初遇。那一年,他们都才十六岁。当时天机神宫是江湖中最大的门派,而谢家家主病重,正是你争我夺的时刻。
谢家乃百年名门望族,家族斗争十分激烈。这一代的家主身体一直不好,子嗣单薄,好不容易生了几个儿子,还都死于斗争之间。无奈之下,他只能将最小的儿子谢彦放到外面养大,直到十六年后他时日无多,才派人将谢彦接回来。
可一直巴望着继承他位置的旁支自然不会让谢彦顺顺利利回来。为了保证谢彦的安全,谢彦的父亲花重金请了天机神宫。天机神宫这才将许长欢派下来,护送谢彦回京。
当时的谢彦是从乡下长大的土包子,什么都觉得新鲜,要问上许长欢一问。
有时候问的是为什么城里的地上要铺青石板,有时候问的是天香阁的门口为什么要站那么多姑娘。
许长欢一直颇有耐心,每一个问题都认真解答。答完后看着谢彦的笑容,她也会说:“阿彦,你真好看。”
在谢彦的记忆里,过去的十几年里只有苦难和艰辛。因为他没有父母,依靠着乞丐长大。于是所有人都将他视为低贱,打骂他,折辱他。
直到许长欢到来。
她为他挑选新衣裳,带他吃好吃的东西,喊他的时候,会用清朗俏皮的声音叫他:“阿彦。”
于是许长欢种在谢彦心底。只是他不敢说,也不能说。直到进京前一夜,许长欢拉着他去逛街。
车水马龙的小城,杨柳依依的湖畔,她在那万千人群中,悄无声息地拉住了他。
冰凉的手握在一起。她似是漫不经心,又似是小心翼翼地同他开口:“阿彦,我是江湖女子,从不遮掩什么。我喜欢你,你喜不喜欢我?”
怎么敢说不喜欢?怎么能说不喜欢?
十六岁的谢彦拉着许长欢,点头道:“喜欢。怎么会不喜欢?”
于是许长欢便笑起来:“那么,我们以后永远在一起好不好?无论何时何地,我们都要在一起。”
“好。”谢彦点头,“长欢,我发誓,我永远不会离开你。不然,就让我不得好死。”
【3】
少年的誓言总是冲动而真挚。然后刚到京城,现实便打破了梦想。
之后的十几年,许长欢一直记得。那天是日落,谢彦因为水土不服发了高烧,被送进了谢府后院休养。她独自一人,站在前厅里,看着满脸倨傲的谢老爷。
他问她:“你什么身份,我儿什么身份,一介江湖女子,便妄想进我谢家?”
年少的她尚且傲气,便冷笑道:“你以为我真看上了那懦弱如斯的少年?不过玩笑而已。也就你们谢家这群傻子当真。”
说完,她便负手离开。只是在驾马的时候,仍旧忍不住落下泪来。
那是她第一个喜欢上的少年,她真心想陪他一世,护他一世。可终抵不过少年意气,终抵不过门第悬殊。
而那一刻,那个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的少年扶着门框站在门口,呆呆地看着她远去的身影。
从背影看,当真翩然,当真意气风发。
然后谢彦留了下来。当时谢家家主还强撑着身子,给他安排学习。
他同谢彦说,天机神宫的护法事务繁忙,谢家一个小小的私生子怎能让她停住脚步?让他不要过于天真。
谢彦没有说话,闷头读书。却是从不肯相信这样的言语。
谢彦天资聪慧,过目不忘,不过半年,已经能同谢家其他的子弟相提并论了。
他越好,其他人越着急,阴谋、暗杀随即而来。他面上从来都是漠不关心,只是每天一遍又一遍问别人:“许长欢小姐有来信吗?许小姐什么时候回来?”在得到否定的答案后,他会回到房间,一个人环抱住自己,低喃着那个少女的名字。
仔细聆听,他说的是:“长欢,你快回来,我害怕。”
他害怕这个家族,害怕这些伤害。
十七岁的时候,他遥遥听说,陛下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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